北京青年报
文学|葛亮:这个城市所有的真实凝聚于此,叫作“南京”
文学报 2021-07-14 11:00

“南京于世人心目中的轮廓,似有一点秦淮金粉的遗韵,再有一分最是无情台城柳的决然。尽管内心不期做一个出色向导,但总觉得身体力行,才让南京外的朋友们感受它的好。”这是南京籍作家葛亮的赤子之言。十年之前,葛亮推出了自己的首部长篇小说《朱雀》,将这座城市所有的真实凝结于自己的文本之中。

近日,译林出版社推出《朱雀》十周年纪念版。在重新修订之外,以这一版本,葛亮自陈心迹:“这十年,以《朱雀》为始,带着对江南烟水的躬身反照,进入《北鸢》对家族脉络的历史浸润。如今身在岭南的文化土壤,笔耕如昔,愿己心持守,不负岁时。”

《重行》

葛亮/文(本文为新版《朱雀》自序)

十年前,我完成了两部关于南京的小说。《朱雀》,写一个华裔青年的返乡之旅,见识这城市的气象;《七声》,写一个本地少年成长的轨迹,如这城市的民生。

——题记

被经常问及,有关家乡的种种。

南京于世人心目中的轮廓,似有一点秦淮金粉的遗韵,再有一分无情最是台城柳的决然。尽管内心不期做一个出色向导,但总觉得身体力行,才可让南京外的朋友们感受它的好。春江水暖,必是身处其境,才得其中况味。

身为民国旧都,有中山陵气韵虬然,亦有总统府的庄严中正。下榻处,正对中山路中轴,地理却得其清雅,气象阔达。依窗展望,扬子江浩浩汤汤,至此却有静和之态。夜浓,灯火阑珊处,可思古幽情,六朝遥想。

当年写《朱雀》,起因是秦淮河畔的一间老字号“奇芳阁”。深为触动,才有了夫子庙、东西市的一段铺衍故事。世人只记秦淮风月,夫子庙实以科考文化著称,邻近鼎鼎大名的江南贡院。贡院始建于宋孝宗乾道四年。明定都南京,为南直隶乡试及全国性会试场所;鼎盛时有号舍二万多间,可见学子之盛。清初,南京为江南省首府,故贡院一直沿用“江南贡院”之名,翁同龢、李鸿章、清末状元张謇等人皆出于此。这间清真老号,算是当时知名的周边企业,尤以和科考传统相关的食品闻名,如“状元豆”和“路路通”。前者是笋干酱黄豆,后者实是糯米糖莲藕。食材平朴,名却可见“学而优则仕”的期冀,多是要为当年的考生讨个好彩头的。好吃的是“秦淮八绝”,奇芳阁独占两味,鸭油酥烧与素什锦包。久违于此,再次吃到了家乡美食,自是喜悦。手里捧了滚热的艾草糕,心里自也有一块化不开的乡情吧。

朵颐留香,再要拜访的去处,是朝天宫“兰苑”。说起朝天宫,即朝见天子之处。历史可远溯春秋吴王夫差修建冶城,可说是南京主城的发祥。之后或为寺院,或为道观,或为学宫。至于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御赐其名,为朝廷举行盛典前练习礼仪之所。其后数朝,可谓历经沧桑。在时下南京人记忆中,这建筑几经凋落,已无庄严盛大之意,反是一派亲近莫名的人间烟火。我曾在《七声》中写道:

那时候的朝天宫,远没有现在的博物馆建筑群这样规整,有些凌乱。也是因乱,所以带有了生气。有一个很大的类似跳蚤市场的地方,所谓的古玩市集,其实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的气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桥。这市场里,有卖古董的,真假的都有;有做小买卖的,完全与艺术无涉;甚至还有敲锣鼓耍猴卖艺的。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也有一个通幽雅处。那便是坐落于朝天宫四号、原江宁府学的原址上建起的“江苏省昆剧院”。三十年前,十三名“继”字辈演员重燃昆曲香火,渊源于此。

再踏足兰苑剧场,分外亲切。1987年,白先勇归游南京,在这个剧场,观摩名角张继青的拿手戏《三梦》——《惊梦》《寻梦》《痴梦》。白先生回忆,“台上,张继青‘用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在台下,我早已听得魂飞天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我依稀有少年印象。周末下午场,阳光犹在,“二角钱门票,奉送清茶一杯”。省昆副院长王斌老师为我续上了儿时记忆。“你看,你父亲八十年代带你看戏的地方,如今整旧如旧。这个剧场,完全搭在古建上。剧场的后台是明伦堂,当年曾国藩的谈经论道处。”眼下,我静坐观众席间,台上一桌二椅,微黑似有岁月烙印,大道极简。台下鼓点依稀,有一年轻人依桌排练。简素的练功服,不着粉墨。一招一式,法度谨严。全然不顾台下,浑然忘我,投入角色演绎。其声沉郁有韵,虽无音响,却自有绕梁三日之势。他是施夏明,与另一演员单雯并称省昆“一生一旦”。二十岁时成名于田沁鑫导演的《1699·桃花扇》,那是昆曲低迷后的难得盛况。台上,是风流倜傥的侯方域,唱尽家国己任,才子佳人。在现实生活中,听陶喆、林俊杰,热衷摄影。说起来,非遗式微,总是我们局外人的嗟叹。这些年轻演员身上,却可见传统艺术复甦当下,更见生机。新旧之好,常变之道。施先生在苏州曾尝试,幔前轻舞长袖,慢吐曲词,幔后伴奏却是贝斯、小号等节奏感分明的西洋乐器。有一张剧照,他身着《牡丹亭》柳梦梅的戏服,泰然立于人头攒动的地铁里。如今,其在台上衣袂翩跹,似有交响灵动在耳。古今穿越,亦中亦西,恍然惊梦。

若说,艺术也是日常,在南京是有老传统。吴敬梓先生在《儒林外史》中写金陵,谓“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领略南京人善将人生活成艺术,至今如是,有一处便要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看见门口的石吞,疏疏篱落,便是“柴门”。竹西佳处,却坐落在玄武湖北面,中山门闹市附近工厂区,可谓大隐于市。设计师陈卫新,将一处厂房改建,分一年四时主题,各设有蕉窗、雪堂、云舍、朴庐四个大小不一的包间。白墙青瓦、池水台阶。大厅内陈设,也极尽朴拙。迎面是“满目青山”的匾额,便知合陶公悠然见南山之境。条几杌凳,上有赏石文玩错落其间。入门圆窗,又为一绝。窥可见人在景中,或人原已为景。

知我返乡,一众好友,专设雅集接风。这亦是柴门传统。同好知己,品茗,鉴古,唱曲,阅书,不亦快哉。这日以昆曲曲会为引,以惯例《牡丹亭·皂罗袍》合唱开场,昆笛为伴,不知为何在我听来,竟也是脉脉乡情流转。老少“昆虫”,南昆北曲相和。《玉簪记·情挑》到《西楼记·拆书》,婉约至苍茫,见薪火相承之意。

柴门之名,还有私房菜。那日我有口福。说起来,都是南京的家常菜,盐水鸭、蒸双臭、炒马兰头,不一而足。虽非异馔,却处处可见精致心思。有道剁椒鱼,做成百鸟朝凤的摆盘,可以惊艳形容。这些出自一刘姓阿姨之手。我去厨房探望,她欢喜非常。阿姨是南京土著,子女移民国外,生活富足,衣食无虞。她来柴门烧饭,有大厨玩票的兴致。食材自要是最新鲜的,菜式亦经常尝新变换,将客人作家人照顾。平朴如她,烹饪是和打麻将、过日脚一样的实在内容。与她道别,但见厨房外竟挂着一对摩崖拓片,“不此不彼,不智不愚”。维摩诘言,会心处,竟暗合南京人的心志。南京人过生活,可不就是无可无不可的辩证,被外人称为“萝卜气”。内里全都是寒暖自知。

炎夏余晖,微凉,我带同诸君徜徉于母校,南京大学。我在这里度过了四年。但若论起渊源,则由我的祖父在此执教开始,已见数代薪火。那时这里叫国立中央大学。再许久前,叫两江师范学堂。时光荏苒,不变的似乎是中央大道上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其庇荫之下,莘莘学子,往来其间。这里也是电影《致青春》的取景地,多少青春年华,随白驹过隙,而悠然落定。南大的校训,“诚朴雄伟,励学敦行”。建筑也是厚重质朴之风。大礼堂的肃穆端庄,是吾辈当年聆听教诲之地。北大楼中西合璧,静谧持重。身处鼓楼闹市,如通达古今之入世隐士。已故诗人,校友余光中先生,写在母校百年:“常青藤攀满了北大楼,是藤呢还是浪子的离愁,是对北大楼绸缪的思念,整整,纠缠了五十年。”我虽非阔别,却可体会其中的牵挂沉淀,是每个南大人心头之重。

再说起南京的建筑,有时光苍茫,自另有新锐摩登。四方艺术湖区,二十多个顶级大师在此会聚,演绎理想的建筑类型,莫不得作者风格之神,而又实出其意表。其中最为先声夺人的,当属史蒂芬·霍尔(Steven Holl)设计的现代美术馆。其空间透视往复。光影交错,令我想起最喜欢的摄影师何藩之手笔,将炎夏裁切,如刀斧利落。阶梯、通道、展廊层次变化之丰富,如中国园林移步换景。登高极眺,可见金陵城之远景脉脉。企今望古,气象万千。

驱车回城,在“南京1912”民国旧筑用过中餐,便去附近南京图书馆的文创中心,拜访友人的艺术工作室。在一楼玻璃天棚下,远避熙攘,有如此一间通透所在。远有草书《心经》垂帘,如挥毫于天地之间。友人稚龄习书,是知名的青年书法家,行楷隶草皆擅。由柳公权《玄秘塔碑》,至欧阳询《九成宫碑》,悬腕寒暑,锻造了一颗水墨“老灵魂”。然而,草创艺术工作室,初衷却是将传统文化以时尚呈现。“我们想创造一个透明盒子,不只是空间,而是装得下人与人、人与时间、人与美学、人与艺术、人与生活的交集,和林徽因说的一样:这是立体的构画,设色在小生活旁边,所有的颜色、声音、生活的滋味全在那里,停住。”友人看来,打造这样一个开放性公众空间,就是要打破精英文化与生活日常的壁垒。所谓阳春白雪,因无所阻隔,皆在大众的视野中,是可亲近甚而参与其中的。“这样做我自己也颇有成就感,让南京以外朋友感受这座古城里诞生的艺术,并非只是传统古板。艺术家也不是老旧的,他们年轻,有想法,身上充满了活力。传统艺术并非高不可及,只要心有热爱,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

《朱雀》内页

外面炎夏酷热,工作室里清静如桃源。众人坐看图书馆内动静来往,品茗畅谈。可见艺术犹如气场吸引,空间与时间,并非阻隔。只假以时日,百川归海。这城市因其古老,常为静默。但每一点有关时间的回忆沉淀,都弥足珍贵,带着一点厚度与温度,于我们心间萦绕不去。

黄昏时分,我们在夕阳下望这古城,心里都颇为感怀。梅园新村,往日的民国巷弄,似有凋落,今皆藏进经年烟火。鸡鸣寺,远望红墙绿树掩映。想念春时樱花繁茂,不知又是何种盛境。北京东路的景物依然,雪松苍柏,那是我学生时期,日日返家必经之路,如今仍觉得亲切非常。路过和平公园,看见勋士塔,忍不住故地重游。

在公园里漫步。几处散落的,是附近的居民。多半是退休的人。休憩,聊天,锻炼。这个年纪的南京人,并非因迟暮而持重。相反地,有一些舒展的孩童气。塔下,遇到数个打牌的老人。他们就地取材,架起了小木桌。对阵正酣,面有怡然之色,似并不觉围观的我们惊扰。

夜晚,在狮王府的汤包店,与众友吃上几个小笼,是这间老字号的招牌。汤汁由舌尖流入腹中,浓郁的香味氤氲不去。看着一个大师傅走出来,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却带着喜色,或是劳作后的快意。这是我的家乡,有她的旧,也有她的新;有她沉甸甸的历史,也有举重若轻的民生;有她的优雅和粗粝,有她的铿锵与忧伤。这个城市所有的真实,凝聚于此,叫作“南京”。

(庚子年,于香港苏舍)

选自《朱雀》十周年纪念版;葛亮/著;译林出版社;2021年7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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