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 | 陈末:亲吻衬衫的裤脚
当代 2021-07-09 19:00

导读:落魄的爱情比失魂的爱情来得朴素一点,这是小说想要表达出来的一丝“暖意”,这丝“暖意”像海风吹不散的某种情结,深深地镶嵌在深圳城中村的一间小裁缝铺里,也镶嵌在男女主人公徐祎与苏阳一段酸涩却略带回甘之味的恋情之中。炎热而躁动不安的深圳城中村里,设计师徐祎与自己曾经的老板苏阳再次相遇,此时,苏阳的身份是落魄的濒临破产的SL品牌服装创始人,为了尝还高额债务和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而沦落在城中村中经营着一家小裁缝铺。再次相遇后,徐袆从苏阳的身上体会到了一种“静水深流“的反观和抗争,也正是苏阳的出现激发了徐袆对身边人、对周围事的重新思考和自省。

缝纫机的皮带转动时,我就望着她,这是一天最有意义的时候,为此,我把深圳所有的黄昏都叫作看不见的告别,只是她并不知道。

我送新牛仔裤去修边时,发现她的裁缝铺新开了一道门,是一道崭新的水泥门,四个方形的木架子深深地嵌在水泥墙里,远看还是一堵水泥墙,只有到了水泥墙的近处,仿佛要和僵持不下的仇人出于礼貌而握手言和时,那种窒息的距离才会将恍惚又不解风情的四条木架刺激出一种古怪的视觉。我不明白,这样一道稀奇古怪的水泥门,为什么还要锁上一把古铜色的大锁?锁身上,有一道银色的白光闪烁其词,这是对面咖啡吧的水晶灯闪过的痕迹,很香港的调调。对面的潮汕鲜鱼馆飘来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与隔壁咖啡小店特有的浓香融合在一起,铁岗村的黄昏就这么降临了。在这样的黄昏里,从深圳湾上吹来的海风理直气壮地告诉你,你的脚底正粘着祖国房价最昂贵的土壤。我伸手摸了一把铜锁,锁身是温热的,沾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湿气,想来是被南方的骄阳烤熟了,正在流汗吧。我这样研究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

找我吗?她说。

我的脸一阵发红,后背上的衬衫湿了一窝,贴在肩胛骨处,竟有一窝凉意从后心窝里荡出来,那凉意掩饰着我所憎恨的少年般的羞耻,在一个中年女人面前,我用蜕变成社会人的语气调侃了一句。

我哪敢。

她并没有认真听我的话,表情陶醉在一种很遥远的冥想里,与此时的生活隔着非常远的距离。大概是她的鼻子长得过于修长,脸颊因此而显示出奇异的清瘦,上颌骨完美无缺地抓住了她的肌肤,下巴被下颌骨提起来,神情如男儿般俊朗,如公子。只是那眉梢下的眼睑精致地向两侧延伸出去,衬托着一双清丽的眼睛,猛然碰上盯着她的人时,那清丽里便溢出一股冷漠来,凉粉一样滑溜溜的冷。这种冷,是中年女人常有的,我见识过,也就不足为奇。

墙上怎么开了个门洞?我起了个话题。

她才又抬起眼神,情绪从非常遥远的冥想里来到我的对面,冷冷地说,我挖的。

你挖的?就你自己,一个人?

她的下颌骨动了动,嘴唇往上紧闭起来,我等了好久,她才清冷地回了一句,还能有谁,她说,语气依旧是冷漠的,没有丝毫变化。

不会罚款吗?我是说村委会。

她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思绪回落到她的缝纫铺里,眼光四下打量了一番,一股新鲜的黑压压的忧伤从她的上下颌骨上滑落过去,她的嘴唇果断地打了开来。

让开。她说。

她从我身边绕过去时,很重地推了我一把,似乎我正是挡住她发出冥想的那道障碍物。她的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堆演出服,是一种低廉的红色丝绸汉服,五六块钱一米的那种面料,在东门老街或者南头关的越秀街一带,这种东西多如牛毛。丝绸汉服是古典式样的,对开的和襟,敞开的领口处压着一圈白色的丝绸,使低廉的红色丝绸显得有点懵懂。她的腰身隐没在这堆红色的丝绸深处,随着她的走动,丝绸在空气里轻轻地摇晃着,好像一群红色的懵懂的量子在接触到她的皮肤后产生了静电感应,静电发出的慢速度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背影,在狭小而昏暗的缝纫铺里,这背影显得茫然而落寞。在她身后,跟随着她的脚印,则落了满地的亮片,这是从低廉的丝绸汉服上滑落下来的水晶亮片,我正要弯腰捡起来时,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别捡了,掉了就掉了。

掉光了,要。我解释道。

她满不在乎地扫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淡然地把缝纫机的机头从封闭的木格挡里提起来,支好,用右手快速地转动着身体右侧的一个木线架子,木线架子上的各色丝线在她手动的转速里飞出一轮轮彩色的令人眩晕的经线,仿佛她转动的是一支佛教转经轮似的。我正发着呆,只见她的食指往其中的一个彩条上轻轻一碰,绛红色的线管在转速中骤然一刹,她用手指在线管上来回一撮,一根细长的绛红色线头被她捏在了手指尖,再一看时,线头正对准缝纫机的针眼,只一下,那线头便从针头的另一端抽出来五十多厘米,她将线头往针孔下一压,轻轻取过去一件开线的丝绸汉服,将两层红色的丝绸合进针脚里,脚一踩,皮带轮子一转,那丝绸的红就被线管里的绛红色压进了前进的针脚里。

大材小用。我说。

我靠在水泥门洞上,为她遮住一片火烧云的橘光。她的脸在橘光里跟着轮子的转速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着,脸上的白光越发显得白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

对面就是好又来超市,二十四小时营业,要啥有啥,潮州肉丸,汕头鱼,江淮大骨,福建乌鸡,还有铁岗村里最新鲜的绿叶子菜,哦,还有梅州干菜和薏米,泰国柚和西域奶,样样都打折,折上折,处暑了,你快去买一点,煮好,自己吃,多吃是福。我叨叨着,感觉自己的饥饿感没有来找她之前那么明显了,于是帮她整理起摆放纷乱的衣物来。

贴红标签的是还没有做完的,贴绿标签的是已经改好的,放在架子上的,她说着,仰起脸用下巴朝头顶上的一排货架指了指,是要熨一下的,你会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

我可以学,现在。我说。

我从货架子上取下来一摞干净的衣物,衣物在我的手中蓬松开来,一股薰衣草的草香味混合着鲜花剂的混合香,使我的饥饿感再次从胃部翻转上来,我的心里真是空得厉害。

没有什么比白色更为显眼,在一堆彩色的衣物里,她的那件白衬衫最先映入我的眼,就如同在铁岗村的摩的仪仗队里多次遇见的她。

我把她的白衬衫抽出来,摆在熨烫机台上,机台被一块长方形的桌布遮盖了起来,墨绿色的一丛又一丛的铁线蕨使机台上的桌布显出生机勃勃的迹象,白衬衫铺开后,桌面上生机勃勃的图案将静谧的白汇聚在白衬衫的两只衣袖里。我摆弄着这两只衣袖,就好像我还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摆弄着她的两条胳膊。

煳了。她看着我那两只故作虔诚的手。

我这才反应过来,熨斗挨着一片布,布已经煳成了一团焦黄,一丝看不见的轻烟在狭小而拥挤的缝纫铺里升腾开来。我以为她会来帮我,结果她将一件大红的汉服压在机头的针脚下继续缝纫起来。

我把电源线拔了,把熨斗提起来,倒立着,等着熨斗冷却。在深圳的城中村待着,几乎是看不见夕阳的,即便是没有多少高楼的铁岗村也一样,接近黄昏的时刻,只能看见浓烈的云层,结实而冷静,骑在楼宇的顶端,在楼与楼的间隙里闪过一阵匆忙的橘色或者深灰,从四点到六点,天色很快就暗淡了下来。感觉上,好像黄昏仅有三五分钟,然后一下子就消失了。黄昏是那么短暂,短暂得不近情理。我盯着她的侧面,看着弯曲的马路上闪来的灯光。我很想问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话到嘴边,见她没有搭腔的意思,又无聊地咽了回去。

阿坚没来吗?我问她。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缝纫,端起一个青绿色的陶制水杯喝了几口热茶,热茶里漂浮着一层云南的干玫瑰花,这是我快递给她的,我的心里一热,胆子大了一点。

怎么不见阿坚啊?

她扭了扭头,对着缝纫铺那个特殊的三角区叫了一声,阿坚,有人来了。她的声音如此轻柔,竟让我心生嫉妒。

我把身子一拧,发现三角区的旧沙发里堆着一堆蓝色的工服,工服上绣着“科通电子”几个字,标志是KT两个英文字母,字母是卡通模样,被她用橘色丝绣缝纫上去,模样显得矮而胖,可爱极了。工服里面埋着阿坚。阿坚的背弓着,在楼梯间的三角形阴影里闪出一轮少年才有的油光。我真想上去给阿坚一脚,睡成这样,不知道想要睡给谁看。

晾精油呢阿坚,快起来,别装傻了。我喝令起来。

阿坚在工服里翻了几个来回,嘟嘟囔囔地抵抗道,下班了,又不用送货,休息一下你就来叫魂,又不是我什么人。阿坚是说到了我的痛处,我是谁的什么人呢?在这个狭窄、缺光、加上墙皮还不足七平方米的缝纫铺里,我什么人也不是。

从新开的水泥门洞走到那只冷却的熨斗面前,实则仅有一点八米,我感觉自己像是走了一百八十米,这是因为,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我裸露在外面的半条胳膊与她正在忙着缝纫的胳膊怼了个正面,这个交锋来自皮肤,止于黄昏。

我把熨斗重新烧热,把那件白色的长袖衬衫平铺在铁线蕨的墨绿丛中,将两只袖子慢慢捋平,当我将冒着蒸汽的熨斗往其中一只袖子的皱褶处熨烫过去时,我看见她的右眼里滴下来一颗比珍珠还要圆润的眼泪,那滴眼泪从她的瞳仁里垂直而下,断然跌入缝纫机的针孔里,一根银色的缝纫针随着她晃动的前额将这颗珍珠般的眼泪钉进了快速转动的针脚里,这一刻,我的饥饿感消失殆尽,胃仓里鲜花怒放,几米开外的马路上,从工厂里蜂拥而出的工人和潮汕米粉店的枸杞叶猪肝汤粉味将铁岗村的热气腾腾挤进我的听觉与嗅觉,胳膊上的肌肉来回拉伸开来,脖子上的青筋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我饿得头晕眼花的。我扶住自己的胃说。

徐哥,你不要再来了,你提议的那件事实在是太嗨皮了,我建议我老板娘不要瞎掺和,危险的事情都是这么搞起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哦,我的意思,哦,就是你烫完这件衬衫就回去吧,我们还有许多活要接。阿坚说着,脸上的睡意渐渐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疏远。这个锤子货,以为搞平面设计的男人统统都是软胳膊软腿的一等闲客,下了班没处去才来他的睡意蒙眬里闲晃悠。如果我是铁岗村里的霍尔戈·马蒂斯,我要用一棵合欢树叶的造型将阿坚迟疑不决的脑袋整体包裹起来,就好像霍尔戈·马蒂斯将人类的整体烦闷用梧桐树叶和枫树叶包裹成一座牢房起来一样。

合伙开个设计工作室,怎么了,流行得很,有什么不好嘛,你还可以继续送货,而且货源更多。我对阿坚说着,实际上是想让她再考虑考虑与我合伙的事情。

她不出钱你愿意吗?

……

你看你看,徐哥,我一说到最实际的事情,你就跑神了,你是故意的啦。阿坚从旧沙发上站起来,屁股底下卷过一堆科通工服,两手一扒,从中捞起来一件,在自己的身上比画了一下说,送货真他妈晒啊,身上真是要晒出精油了,还不如去隔壁的科通电子厂里做焊锡,听说做锡焊挣钱得很。

我不便搭腔,阿坚是她请来的送货工,她的缝纫铺里仅此一名流动的临时工,还是大夜班的快递小哥。有时候我也借来用一用,跑跑单、送送样品什么的。自从雇了阿坚当缝纫铺的临时工后,她坐在缝纫机前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

徐哥,要不你请我去你的工作室做固定工,夜班我快熬不起了,眼睛起了油痘粒了,磨得死疼。

你挣多少是个够,不是吃喝嫖赌就是买码,我请不起。

听出我又要来揭底牌了,阿坚便不再废话连篇。阿坚是知道的,这种事情说多了,是没有人帮腔的,况且还是在她的缝纫铺里头。于是阿坚来到新开的水泥门前,顺手一推,一股海风破门而入,缝纫铺里凉爽了一截。阿坚从缝纫铺的晾衣竿上挑下来一件T恤,是中通快递的制服,往他的精油背上一套,抬起两脚,出了店铺,屁股往门口的摩的上一骑,发动车子走人了。

阿坚离开时,我将熨好的白衬衫晾在了衣架上。衣架上晾了许多熨好的衣服,那是铁岗村的客人们送来给她修改、锁边、缝补或者熨烫的一批批新旧衣物,我将她的白衬衫用晾衣钩子顶起来,与其中一件破旧的牛仔裤紧密地挨在一起,那是我的牛仔裤,在她手里缝缝补补都好几次了。我将白衬衫挑起来,挂在我的牛仔裤旁边,像一对隐形的没有时间恋爱也不可能预知结果的周期性情人,两件衣服亲密地在风中享受着动荡不安的摩擦。挺好的,就让她的白衬衫和我的牛仔裤紧紧地挂在一起吧,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每当我的牛仔裤又脏又烂时,我便仔细揉搓,将破洞搓得更烂,然后再拿来让她缝补。上周我又买了一条新的,式样自来旧的那种,和上面挂着的这条相互交替拿来让她清洗熨烫,这样一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毒日当头,总有一条会挂在她的缝纫铺里。

这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尽管此时我可以盯着她营养不良的苍白脸颊享受一会儿独处的快意,但我的脑海里还是会时不时想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当她的两只手绕过红色的丝绸汉服调转缝纫的方位时,就像那个夜晚她低声啜泣地来到我的胸口,将缝纫过无数衣服的两只手攀入我牛仔裤的两只口袋里,我盯着她,使今日的黄昏和那日的雨夜重叠起来,仿佛在清点我们彼此的沧海。

吕雅过来取衣物的时候,我正在电脑上找素材。好的素材需要翻墙,特别一点的网站要办年卡,一张年卡需要付两千到一万不等,我犹豫着要不要办?手腕在鼠标上纠结不休,阿坚看着便不耐火了,摁住我的手腕闷声闷气地说,叫了你三遍,徐哥,你家小雅来了,你没听见啊?

怪不得刚才翻墙找素材时,总感觉后脑勺上一阵冰凉,原来是吕雅来了,两手握着两筒冰激凌,一筒蓝莓味的,一筒草莓味的,两种味道轮番在她的小嘴里滑过,吃得像个无辜的孩子。我心一惊,站了起来,对这种一脸无辜的女孩子生出无限的恐惧来。

第一次在万象天地碰倒吕雅时,她的脸上也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第一次在红树林海边拥抱吕雅时,她的脸上还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第一次在铁岗村的工作室里谈婚论嫁时,吕雅的脸上依然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直到台风“小孔雀”驾到的那天夜里,我在网友发出的微博视频里看见吕雅被另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搂在怀里连声尖叫时才知道,吕雅是有未婚夫的,在厚街,开着一家品牌连锁瓷砖店,蛮有钱的。在那个倒霉的视频里,无辜的吕雅被另一个男人在风雨肆虐中亲吻着,看上去,倒真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小感觉。哎哟,我要感谢我的台风“小孔雀”,在深圳湾上开屏后,将我的爱情淋成了一只绿头蝇。

我和阿坚聊起过,女孩子们是防盗防水防闺蜜,我们男孩子则要防盗防娼防无辜。尤其是无辜者,这一点最可恨,装出一副A4空白纸的无辜像糊弄我们这些涉世未深之少年,除了神经大条让我们受诱惑,某种情况下我们甚至会主动上当。

阿坚见过品雅的,不太认同,不要搞得那么深刻啦,徐哥,看开一点啦,深圳到处是女孩,一比六点五哎,瞎碰都能碰一个,急什么。

我不能再和阿坚聊这种话题,阿坚从云南边境线上来,不到三十岁,已经见过无数的人,碰过无数的人,阿坚的实战经验比我足多了。阿坚的资历蛮出彩的,做过越南人和菲律宾人的大生意,年纪轻轻就跑了两个老婆。论生活阅历,阿坚算是我的师傅;论人情世故,阿坚算是我的师爷。除了在设计领域我超过阿坚外,我和阿坚在社会经验方面的差距其实还是蛮大的。

不要这么比啦,徐哥,你喜欢把我这种人的缺点说成优点,这样不好,不够兄弟情义,我是知道的啦,我的情商比你高,但我的智商真是绝了,一直都起不来的啦。

现在,阿坚和吕雅站在一起,我不好同阿坚讲,我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十五万已经被吕雅拿去万象天地开冰激凌店了,是那种品牌加盟店,单是加盟费就要十五万。当初好的时候,吕雅说的是入伙,现在散伙了,这钱还怎么要?我不知道吕雅此次前来是为哪样?装无辜?反正吕雅的另一半已经不是我这件事情,阿坚已经明眼可鉴。

吕雅找你哎,徐哥。

我知道,拿东西嘛,东西都在行李箱里,喏,我用嘴巴指了指衣柜,在柜子上面躺着的那只,你用过的那只,咖啡色的啊,黑色我要留着自己用,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可以当面点一点的。我只当吕雅是空气。这种女孩,随地一摆,闹心得很。

吕雅吸了一下手指头,挨个地吸,见我没有帮她拎的意思,于是不紧不慢地站到一张椅子上,假装要去自己拎。有阿坚,她装无辜就装吧,反正阿坚又不恨她。

果然吕雅把两筒冰激凌合起来,腾出一只手假装要去拎皮箱时,阿坚就叫嚣起来,小雅的胳膊像油条似的,哪里搬得动,我来我来我来,快,下来吧小雅,让我来。

你才油条呢。吕雅斜着一只眼,边回敬阿坚边吃着蓝莓味的冰激凌。“小孔雀”吹来的时候,我的微信已经无法提现,信用卡也只能刷卡消费,毛毛钱都提不出来了。尽管如此狼狈,我对这个爱吃冰激凌的女孩还是燃烧不起任何欲望,心疼的感觉转瞬即逝,余下的,是一种类似于可惜或者说可怜的观望。我把阿坚推开,踩上我的座椅,一个平移,站上去,两手一抡,咖啡色的行李箱就落在了地面。

拿走吧,我还要加班。我说。

箱子也归我?

归你。箱子是我从原单贱卖直销店里淘来的,虽是二手普拉达,却也值几个鸟钱。

加盟店呢?吕雅问。

归你。

那个,那个呢?

啥啊,都给你了,还有啥啊?这一次,阿坚也有点不忍心了,贴在无辜者脸上的一层皮膜脱落后,阿坚也觉得,看美女的时候,还是要脱了皮膜以后看,这样比较准。

你走开,又没和你商量。吕雅已经将两筒冰激凌吃了个精光,两只大大的眼睛朝上看着,开了前眼角的双眼皮上画着藕荷色的眼影粉,亮晶晶的眼影里,新接种的眼睫毛翻出一种纯欧式的调皮来。

过河拆桥啊,小雅,不说徐哥的事情,那就说说我的事情,为什么一直不回我的微信?

我在卖冰激凌,忙。

你半夜也在卖冰激凌?

不但卖,还得忙着进料呢,在网上抢货,没日没夜黑白颠倒地抢,忙忘了。

今天不忙了?

也忙,过来取点东西,有急用。

小雅,你,你就这么过来了,什么都不解释了?

不解释了,解释啥啊,有图有真相的,没看见人家都那样了嘛……

小雅,算哥哥我佩服你好吧,00后,厉害,走边境线的输给走地雷的了,我认你炸好吧,不过你都亲自来了,好不容易见着面了,你就把我的五千块钱还给我吧,我阿母病了,要住院。

吕雅的身子先是一僵,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好像这件事情她只是一个过路人或者普通听众,但几秒钟过后,觉得事情的主角就是本人后,表情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恍惚,第一次恍惚是回想旧事的恍惚,第二次恍惚是怎么表现无辜者的恍惚。这恍惚的表现立刻引起了我的反胃,我想马上走开,想想电脑里的设计稿还在导图,又怕出现什么异常,只好坐在桌子前忍住不动。

作者简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70后”诗人、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诗歌等发表于《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青年作家》《作品》《广州文艺》《西部》《芒种》《伊犁河》《南方周末》《特区文学》《星火》等。出版有长篇小说《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虚构散文集《鱼来鱼往布尔津》。荣获第五届“可可托海杯”西部文学奖,“首届中国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节”评论奖,2019年度“深圳睦邻文学奖”深圳十佳奖(小说类)。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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