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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许渊冲:八十年后再看,联大的名师们也有不足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1-06-20 14:00

编者按: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6月17日上午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本文特刊发财经记者马国川6月2日在北大畅春园对许渊冲先生所做的采访(节选),这或许是许先生生前所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以此悼念许渊冲先生。

许渊冲:八十年后再看,联大的名师们也有不足

马国川:从1938年到1946年,您在西南联大求学八年。您个人怎么评价那个时代的西南联大?

许渊冲:现在谈西南联大,没法还原当时的感受,现在的看法跟当时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因为时间越久,看法的变化越大。“西南联大”本身就是一个复杂问题,它是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大学合并而来的。三个学校很不同,有的人认为北大好,有的人认为清华好,也有人认为南开好,到底哪个好?要研究。

我的看法,有的方面是清华好,有的方面是北大好。并不是清华绝对胜过北大,也不是北大绝对击败清华。清华有清华的长处,北大有北大的长处。一般说来,我倒更倾向于清华。

马国川:对学生来说,西南联大的学习环境自由宽松,西南联大的教师也多是当时最优秀的学术人物。在这些教师中,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许渊冲:不同的老师有不同的影响。这些老师当时是我的老师,现在还是我的老师。八十年过去,我现在看得比过去更准确,更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缺点。因为已经过去八十年了,时代进步了,看法也进步了,现在很多地方是后人胜前人。

马国川: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新人不及旧人。

许渊冲:这都是有可能的。好坏不一定根据新旧来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现在认为,他们缺点不少,本来可以更好。钱钟书,当年在我们看来很了不起,但是今天看来也有不足的地方。

钱先生认为翻译有两种,一种是有色玻璃,一种是无色玻璃。他主张翻译应该是无色玻璃,不应该是有色玻璃,就是说每个字都要翻出来,比原文不多不少。我和他当面讨论,最终尊重他的意见。但是根据多年的经验,我现在的看法是,没有无色玻璃,一定是有色玻璃。人类眼睛就是有颜色的,“本色”是看不到的。要翻译“本色”是不可能的,钱先生自己也认为不能翻译出“本色”来。例如,刘禹锡的诗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翻译怎么可能字与字都对得上?

马国川:您最早是同意钱钟书先生的,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许渊冲:我根据自己的经验,逐渐认识到,有的文字要直译,如果意译能够表达原意又让文字更美,就应该意译。我和钱先生最大的不同在此。

马国川:晚清思想家严复提出翻译要“信达雅”,您同意吗?

许渊冲:“信达雅”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信”,有的译文比原文更“达”,“雅”是最难说的。例如,“东边日出西边雨”,如果只按照字面翻译成“东边出太阳,西边在下雨”,就乏味了。如果翻译成“东边露出了笑容,西边流下了眼泪”,把“雨”(rains)翻译成“眼泪”(tears),就更人格化,表示的意思比原文更深一点,也更雅一些。表达诗意很重要。

外文翻译成中文,就要让中国人容易接受。反过来,把中文翻成外文,也要使外国人能接受。有时候字面上换了个词,但是从内容上说反而没有坏处。在这种情况之下更重内容,而不在乎形式。

马国川:作为一名翻译家,您觉得自己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许渊冲:这个问题太大,不能说“最大的贡献”,只不过是某些方面进步比别人多一点,某些方面比别人少一点,将来还可以更进步。一般来说,文学作品应该是既真又美的。译文如果只求真而不求美,也不能算是忠实于原文。这是我对钱钟书先生译论的补充和发展。

马国川:您翻译了许多中国古代诗词,当代中国人对于有些古诗词已经不甚了了,要让外国人理解中国古代诗词就更难了。

许渊冲:挑战很大。李白最有名的一句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苏联人问毛主席,你们说这诗好,好在什么地方?后来又问茅盾,茅盾问我,因为他知道我翻译这首诗。我说,因为中国有个团圆的观念,“床前明月光”,看到圆月亮就想到团圆,旅人低头想到了故乡,所以说“低头思故乡”。西方没有团圆的观念,月亮圆跟家人团圆没有关系,所以苏联人说不懂。

我把“床前明月光”翻译成床前月光如水(beforemybedapooloflight),“低头思故乡”翻译成沉浸在乡愁中(headbent,inhomesicknessIamdrowned)。把乡愁比作水,床前的明月光像是一潭水,看见在水上的月光,就想到如水的家乡。这样一讲,苏联人恍然大悟:你们中国的文化高深。这样表达就能够理解了。

马国川:您一直把求知当成一生的追求。作为一名年逾百岁的知识分子,您对后辈有什么希望?

许渊冲:一个人的知识总是有限的,没有顶点。哪里可能有全知的人?只能说,知道得越多越好。

人生应该尽量生活得愉快。我自己没有多大要求,就是希望能够好好活下去,同时也尽我的能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吧。我活了100岁,再做不了多少事了,只能靠你们做了,大家有一分热发一分光。“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你们前途越来越大,希望在未来。

文/马国川(财经记者文史学者)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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