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体验三十讲》中,作家苗炜在三十个文学之夜,解读数十部外国文学经典,也顺带讲述了自己对于爱欲、孤独、死亡等本质问题的思考,还有对于自我、他人和世界等基本对象的体悟。在近日举行的新书分享会上,他和作家毛尖、黄昱宁共同探讨“文学体验”的复杂性。
苗炜:在文学体验中,做“拆解人”一种
文/何晶
“不同的人生态度,可能有不同的人生感受。但有时,我们可能会有互相矛盾的感受:一方面觉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一方面又觉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相关”,作家苗炜以这两个同样来自鲁迅先生的句子,表明人的感受的复杂性。将其投射到文学阅读之上,大约就是阅读者与文本共振的频率有多少。
作家苗炜
如果要给文学下一个定义,必然可以给出无数个答案。苗炜的回答殊为简单:“不过就是表达一下情感,大家交流一下情感,体会一下活着是什么滋味。”这也是近期由浦睿文化推出的新作《文学体验三十讲》中,在经典的阅读体验中,他思考什么是爱欲、孤独、死亡等本质问题,也体悟自我、他人和世界等基本对象。
“听别人来拆解一本书,很像站在书店里翻阅一本书,用二十分钟的时间快速知道这本书大概讲的是什么。但是,里面有一个问题,涉及你对这个‘拆解人’的信任,觉得这个人可信,才会听。”当苗炜变为这个“拆解人”,他用三四千字的篇幅讲一个小说,既要讲清楚故事,更要精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思考,如何寻找切入角度,无疑是一种挑战,也如毛尖所说,“这是一个作家阅读经典文本的意义所在。”
苗炜切入的角度平易又独特,他拆解契诃夫《带小狗的女人》时关注的是一块西瓜。在毛尖这里,这是一个完全被忘记的细节,“我很早就看过《带小狗的女人》,这是一个在契诃夫文集中非常著名但又不那么流通的文本。看到苗炜这样分析,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看过这篇小说了,因为完全不记得这个细节,不记得这块语义如此丰富的西瓜。”经过苗炜的解读她再读文本,也开始认同西瓜的表现力,“它既表达他们之间的爱像西瓜一样,清甜,初夏,但又是有点黏糊,这个经验描述非常准确。”
契诃夫
给自身带来最直观文学体验的细节或者物质,就是苗炜拆解经典文本的切入点,因为在他这里,它们“暗含着你对小说人物及其性情的理解”。黄昱宁认为,这也正是小说与阅读者日常生活产生连接的所在。“苗炜的文学体验,跟我们的生活产生了通感。”这也是她阅读《文学体验三十讲》时觉得无比顺畅的一个原因,“这本书从序言开始,有很多身体上的感受。我们谈文学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总是把主义放得很大,这其实也是一种偷懒,这些文学史上的结论是现成的,搬一搬、抄一抄很简单,但体验性的、直接的感觉,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细读。”
苗炜在《文学体验三十讲》中有一讲“毛姆的八卦”,可以一窥他“拆解”经典文本和作家的“方法一种”。毛尖分析道,“写毛姆,一定得是个练家子,一个深谙人世的,情感经历、经验和想象一样丰富的人。苗炜算是各方面具备,所以他能把毛姆说得如此天涯比邻,把毛姆变成俗世的最高级课堂。在这个意义上,他其实不是在分析文本,而是在拿文本写作,那么多的小说、电影都成为他的教材,他剪裁各种名著文本,为了讲好他的记忆、生和死这些话题,他既举重若轻,也举轻若重。很多小说我们都看过,但被他上下文拼接后,就焕然一新了。”
这种方法所带来的文学感受与领悟,其实也包含着苗炜对阅读的一种期待。以俄语文学的解析为例,“有些讲俄语文学的,会先给你一个大概念,如俄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之类的,但我特别想听的,是先给我讲清楚另一些问题。诸如:为什么我们记不住俄国的人名,他们是如何命名的;俄国小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只要想到了窗户就说看见了窗户、窗户外面有植物、植物春天会发芽……一路絮叨下去,这是不是他们的语言造成的;俄国小说为什么没有留白、潜台词的表现形式,这是他们的语言特色,还是作家的创造?”而这些,可能才真正是“拆解者”要给阅读者提供的。
苗炜表示,“文学体验”本质上是讲他的感受,这些体验大多跟生活中的一些困境有关。在这些时候,阅读是一种有效途径,“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待生活,看看人的处境。”
选读
内心的孩子(节选)
我今天聊的小说,是《一个圣诞节的回忆》,美国作家卡波蒂的一个很短的作品,一万多字。卡波蒂四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妈妈把他送到乡下,娘家有几位没出嫁的老姑娘,还有用人照顾卡波蒂。等他稍大一点儿,妈妈再婚,又把他接到纽约。卡波蒂后来成名,写过《冷血》《蒂凡尼的早餐》,写过自传性的小说《草竖琴》。《一个圣诞节的回忆》只是他的温情小品,具有特别浓厚的《读者文摘》调调,伤感、儿童视角、温情脉脉。这个小说发行过圣诞节版本,小开本,特别适合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家人。我反反复复读过很多遍,每次读,都会被感动。煽情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有的作家就喜欢胡咧咧、瞎煽情,读者还没进入状态,他已经嗨了。高级点儿的煽情小品,作者写作时会保持情感浓度,但又有所节制。他一五一十地讲故事, 相信自己只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就能让读者感受到他的心绪起伏。当然,判断一个作品是不是太煽情了, 每个人也是有每个人的趣味。
儿童视角的作品, 是有所限制的叙述, 一个孩子不能像大人那样讲故事,不能用太难的词,也不能在作品里分析人情世故,他只写他看到的成人世界。成人读者阅读这样的故事,天然就带着温情去看:小孩子,来,我看看你单纯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什么,小孩子,我看看你有什么委屈,你要知道世上还有残酷的事等着你的,现在这点儿委屈不算什么,你要好好长大。这是成人读者阅读儿童视角作品的时候达成的一种心灵契约。这个契约是怎么达成的呢?
诗人特德·休斯说过这样一段话:“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构建起一个‘第二自我’来应对外部的冲击,保护心中的那个孩子。然而,人生的风雨袭来,‘第二自我’溃不成军,‘内心的孩子’毫无防备地暴露了——我们的孤独与无助,是内心中的那个小孩在受苦。”这个说法是不是太矫情了呢?但你想想,我们总会说,嘿,你别像个孩子似的。你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情绪失控的时候,你就像个孩子似的。所以成人看儿童视角的作品,很可能是在安慰自己内心的小孩。
《一个圣诞节的回忆》不是纯粹的儿童视角,是回忆, 开篇就说,想象一下二十多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但通篇文字,也不是用成人口吻写的,而是带着儿童的气息,他讲那个二十多年前的圣诞节,那个七岁小男孩都干了什么, 怎么做水果蛋糕,怎么去砍了一棵圣诞树,放风筝,还喝了点儿酒。写的就是这些事。
我们看一个小孩子,总是有自己的事干,他玩他的玩具,他关心今天能有什么好玩的事,他有自得其乐的世界。卡波蒂的叙述没有溢出这个孩子的边界,他用第一人称写, 他那时七岁,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住在一起,他们是很远的亲戚。“宅子里还住着别的人,都是亲戚,但他们比我们强大,经常弄得我们哭,我们呢,总的说来不太在意他们。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一个七岁小男孩,和一个六十多岁从未出嫁过的老妇人,每到十一月的某一天,就要开始做水果蛋糕了。老妇人,我们称之为苏柯小姐,在某个十一月的早上,内心的火焰点燃,她高声宣布:“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成年读者会自动脑补作者没有说出来的话,七岁小男孩,寄人篱下,跟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住在一起,这个老妇人呢,也非常单纯,两个人还有一条狗相伴。他们平常没什么乐子,好不容易快到圣诞节了,老妇人要做蛋糕了,这是一件庄严的事。
卡波蒂接着讲,他们推着一辆破旧的婴儿车,快散架了,去捡核桃,然后在壁炉边上剥核桃,慢慢装满一碗。这是第一天的工作。然后第二天,去买东西,要买樱桃、菠萝罐头、葡萄干、香草,还要买威士忌。他们哪儿来的钱?一点点积攒而来,一年攒下的钱,都用来买东西做水果蛋糕。做好了之后,小男孩要把蛋糕寄走,会寄给罗斯福总统一块,会给班车司机一块,因为这个班车司机见到他们的时候总会打招呼,还有一个磨刀师傅,磨刀师傅还给他们寄过明信片来呢。这些陌生人,这些有过一面之交的人,是小男孩和老妇人的朋友,是他们与外面更大的世界之间的联系。做完蛋糕,剩下一点儿威士忌,老妇人和小男孩喝掉,结果遭到亲戚的训斥,老妇人哭着入睡。睡醒了,再去挑一棵冬青树做圣诞树,布置圣诞树。然后是平安夜,老妇人告诉小男孩:“我想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作为礼物,可我没钱,我给你糊了一个风筝。”小男孩说:“我也给你做了一个风筝。”圣诞节,他们去放风筝。风筝这东西,是一个非常诗意的意象,飘飘荡荡,像是能飞,又牢牢牵在手里,同时具备远行和羁绊的意味。这就是七岁小男孩和老妇人共度的一个圣诞节,也是他们共度的最后一个圣诞节,生活把他们分开了。小男孩去别的地方上学, 每到圣诞,还是会收到老妇人寄来的水果蛋糕,随后,那条陪伴他们的狗死了,随后,老妇人死了。这个结尾部分, 只有几百个字,小说全篇也只有一万多字,完全是写那个圣诞节,写他们怎么做蛋糕、装饰圣诞树、交换礼物,写那个节日给他们带来的巨大的安慰。
这篇小说,我读过很多遍,会被卡波蒂细腻的笔触和字里行间的柔情打动,但没有掉过眼泪。可是几年之后, 读到卡波蒂的一篇散文,我就跟被一颗催泪弹打中一样。这篇散文是《纽约》。卡波蒂已经长大,来到了纽约,他写道,家乡有个老用人叫赛尔玛,她死的时候是八十多岁, 她总说要来纽约看他,可又怕死在纽约,离家太远了。她觉得纽约没有树,没有鲜花,吃的东西也没营养,要不是他在纽约,老太太对这个城市也没什么兴趣。
这个叫赛尔玛的老太太,未必就是《一个圣诞节的回忆》里的老妇人,但是对我来说,这种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不重要,我们完全可以把她们当成一个人。这就是家乡的一个老太太,可能是你妈妈,可能是你奶奶,可能是一个关心你的长辈,是你童年最依赖的一个人,她也依赖你。你长大了,到了一个大城市,也许是北京、上海,也许是纽约、巴黎,那位长辈跟你聊起过这个城市,那位长辈关心你吃得好不好、工作累不累,关心你看到的更大的世界。她的世界很小,随着年龄老去,她的世界会越来越小,只局限在她的小屋子里。你想把你看到的东西转述给她听, 你不能把她带在身边,但你遇到什么好东西,为自己欣赏, 同时也为她欣赏。在你的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吗?她跟你一起做过蛋糕,或者放过风筝,一起度过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现在你面对一个更大的世界,有了自己更多的忧虑,你还会惦记她吗?
《纽约》这篇散文,最后一段,五百个字,真的像是催泪弹一样。我给你念一下——
这是一个令人感伤的冬天,里里外外都是如此。对一个孩童而言,这座城市是一片没有欢乐的土地。而后来,当你渐渐长大,步入爱情后,你与深爱之人共同分享的双倍景致赋予你这份经历以质地、形状和意义。独自旅行的感觉就像是穿越荒原。但你若是心怀足够的爱意,有时你也可以为自己欣赏,同时也为另一个人。我对赛尔玛正是如此。对世间万物,我都会看上两遍:第一场雪,公园里滑着雪呼啸而过的人们,冰天雪地里嬉戏的孩子们身上穿着的细毛皮大衣, 科尼的滑滑梯,地铁的口香糖售卖机,神奇的自动售货机,河中的小岛,以及暮色中的大桥反射的余晖, 还有派拉蒙乐队的忧伤乐曲在空中回荡,日复一日, 那个乐手都会来到院子里,唱起同样的歌谣,嗓音沙哑,忽高忽低,再就是放学后总能去小杂货店偷点什么玩意儿,如童话故事般不可思议;我的观察与聆听, 为的是给厨房的恬静时光积累谈资,因为赛尔玛准会说,以她―贯的口吻:“跟我讲讲那个地方的故事吧,要讲真的啊,假的我可一句也不听。”可大多数时候, 我讲的都是假的;这倒也不能怪我,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因为我到过的地方,就好像是传说故事里的人物角色去过的某个魔幻城堡:―旦离开,你就再也回忆不起来,留下的是幽灵般的回响,那是萦绕在心头的奇迹。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