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感悟|人跟书要发生感情,是不容易的……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02-07 18:00

凡是家里出过几个读书人,俗称“书香人家”;如果讲得古雅一点,也可以说是“书香门第”。书而言“香”,既有事实根据,也有感情色彩。如纸有香味,墨有香味,印成书,当然展卷之际会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如果为了防蠹蛀,而在书页中夹上几片苏叶或芸草,则书的香气就更为浓郁。但书而言“香”,恐怕更主要是主观感情在作怪。因为,自有文字乃至书籍以来,人类才从野蛮走向文明;到后来读了书的人又可以猎取功名,光耀门庭。则书而言“香”,自然非同寻常。我觉得把书跟“臭”联系起来,是不见经传的;至于把读书人跟“臭”挂起钩来,那只能由“人”负责,与“书”是无关的。

我父亲总算与“书”有缘,是满清的秀才。据说是在光绪末年停止科举前的最后一场考取的,所以家人特别感到庆幸,曾为此大宴宾客。这也难怪,因为当时乡下的读书人家,为了子弟科举得中,即使贫家,而且子弟并不高明,事前也总是喂养两头肥猪,准备庆贺之用。凡落第而归者,都是待夜黑时才进村庄;而且一入家门,数月不敢外出;乃至因此而害病不起者,也大有人在。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当然这是听大人讲的。不过后来我懂事时,对这类事也有些纳闷。如父亲中秀才时,“学政”大人还送了几块金字煌煌的匾额。我小时,这匾仍挂在客厅。中间有一块写着“棣华竞秀”四个大字,据《诗经》,“棣华”是比喻兄弟,故匾的题款除了我父亲的名字,还有伯父的名字并排着,还称他为“监生”。据我所知,伯父性笨,没有读过几句书,识字不多,为什么竟成了“监生”,并说是“竞秀”呢?后来才知道,那时凡是家中一个人科举得中,则父母兄弟都可得到功名,不过要向官家交纳些钱才行。待我读了几句书以后,终于明白了历史上所谓“卖官鬻爵”,就是指的这类事情。故得爵得官的人,不一定是与“书”有缘的人。

我长大之后,趁父亲不在家,往往去翻检父亲读过的书。这些书放得很乱,有的放在案头,有的放在门楣的搁板上,有的放在几个大木箱里。其中,经史子集之类古籍自然不少。但也夹杂些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魏源的《海国图志》以及什么《矿物杂志》之类。看来父亲当时也可能是个“维新”派。有一次,我第一次打开了大木箱,里边尽是些“闱墨”,装成袖珍册子,长不过六七厘米,字小如聚蚁。所谓“闱墨”,即是采自历次考场得中的优秀试卷,印出来供学子们摹拟揣摩。有些书名还是很雅致的,如《铁网珊瑚》,既是一例。据说凡从海底采珊瑚者,必先以铁网撒水中,几年之后,珊瑚的枝桠即长入网孔,举网即可得到鲜红夺目的珍宝。这书名,既把文章的身价抬得很高,又有对佳作网罗无遗之意,是一顶绝妙的广告。至于书为什么印得如此之小,这也许是为举子们“私藏夹带”更方便吧。总的讲,我觉得父亲的藏书太杂。数量虽不算多,几乎包罗古今中外。父亲一次对我说:当时正是康梁维新之际,除了考试“经义”八股之外,又有“策论”题。对此,不能不做多方面的准备。据父亲说,有一次考场的“策论”题是《论项羽与拿破仑》,有个考生的文章第一句是:“项羽有拔山之力,岂不能拿一破轮哉。”人们传为笑柄。

汤炳正先生

据我个人小时读书的体会来看,人跟书要发生感情,是不容易的。

记得我七岁进入小学读书时,父亲有意识把我的座位安在最前排,跟严厉的“解老爷”对面而坐(解系我祖母的弟弟,故我只称“解老爷”,不称解老师)。但我对“国文”、“算术”一类的课,并不感兴趣。倒是坐在最后排的刁举成同学所画的人物画(多是戏台上的关羽、张飞之类),我们都觉有趣。往往暗中从最后排一直传递到最前排;在“解老爷”面前,我不敢公开看,就带到厕所,慢慢欣赏。其次又觉得唱歌很有意思。唱的是“四千余年故国古,是我完全土……”我并不懂歌的含义,但唱起来,觉得悠扬好听,就爱上了。甚至我大哥、二哥在高年级唱的什么《西湖十景》中的“风暖,草如茵,岳王故墓,苏小孤坟,英雄侠骨儿女柔情。湖山古今,沧桑阅尽兴亡恨……”我也唱得溜熟。至于词句的涵义,全然不知。时至今天,我才能根据记得的字音填成上述的文字。但是,我对“国文”课里的“人、手、足、刀、尺……”,却是在老师的严逼下,才不得不被动地读呀,划呀,好不吃力。也许人类的文化意识,绘画、唱歌,跟先天的本性更为接近些;而文字书籍则是在功利意识的驱使下才出现的。

正由于父亲跟古书结下了不解之缘,跟旧的科举制又有一些渊源,所以在五四以后,他在村里办了一所村塾,我们弟兄又在村塾就读。我那时几岁,记不清。只记得在读《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男女之情;只知道它既是书,就要读、要背、要讲。村塾没有星期天,小学生闷得慌,如果老师要派个学生出外做事,都抢着去。这竟成了学生不可多得的“美差”。例如,那位栾老师要吃远在五里之外的山泉水,学生就争先恐后去抬;老师喜欢在花盆里栽上绿茸茸的青苔,学生就七手八脚爬上山崖去剥取……但这并不是因为读了《论语》“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古训;而是可以借此离开书本散散心,活动一下坐得麻木了的腿脚。如果附近的庙宇赛神演戏,学生就请村里有声望的老者到老师面前求情,放学生去看一天半天戏。求情的结果,大都是使学生失望。

村塾学生生活的三部曲,就是听书、吵书、背书。听书,是老师讲,学生听,听不懂,也要装懂;吵书,就是每天晚饭之前,全堂学生都要高声朗诵,听起来,有些像塘里的青蛙在吵闹;背书,是定在每天早晨,先把书放在老师桌上,背向老师,面壁而立,把规定的内容背下来。背书的声调是有区别的,背诵古文有古文的调子,背诵诗歌有诗歌的调子,都悠扬悦耳。至于背诵经书,则只是一般说话的调子。这个传统怎么来的,不得而知。最可怕的是,如果背书背不上来,老师往往回冷不防从背后用烟袋锅儿敲打你的脑壳;这是否反而损伤儿童的记忆力,那是不管的。每读一部书,都要能从头到尾一口气背下来才算完成任务。在背时,老师还要三番五次从书中任抽一句,使你接背下去。这虽然不算“倒背”,但却打乱了原书的次序。现在想起,这确实有点“庸人自扰”。因为要背书,我每晚就在炕上摆个小桌,读到深夜。为防止瞌睡袭来,我总是把被子卷得高高的,坐在上面,稍困倦,即会滚跌下来。我一生没有卧床看书的习惯,也许就是这时养成的。当时我每晚练“八段锦”时,也要边练功,边背书。一部《易经》,其中最难记忆的表示阴阳爻的“九二”、“六三”之类的数字组合也能背得一字不错。至于佶屈聱牙的《尚书》,那就更难背了。无怪我三哥浩正曾发牢骚说:“《尚书》不过是古人练习写字的烂本子,字与字之间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求我们背呢?”的确,小时对书内的含义不理解,这给记诵带来多少倍的困难。而村塾的学生们就是这样地把“四书”、“五经”及历代诗文等,灌了一肚子;至于“食古不化”,乃至“伤脾败胃”,则非所计也。不过,我今天还能琅琅上口的,多半是那时读的几本书,后来读的,总是记不真切。

尽管读书是人们引以为荣的事,但几千年来,“书”是不断遭到劫难的。这劫难来自各方,也有各种形式,而最凶的是“焚书”。秦始皇焚书,惹得千古骂名;而历代兵燹中所焚之书,则简直难于计算。“火”好像是“书”的死对头,故古代藏书家对此防备极严。明范钦建立了“天一阁”藏书楼,大名远扬。为什么阁称“天一”,据说是用古人“天一生水”之义,以水克火。至于这个“天一阁”之所以至今未毁,是否因此,就不得而知了。至于清钱谦益的“绛云楼”,囊括诸家旧藏,搜罗天下秘籍,可谓多矣。但“绛云”一炬,竟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巨劫,火确实是无情。我上述这段话,是因我回忆读村塾时,曾撞下了一件祸事而引发出来的。

记得每年村塾放了“麦假”,即割麦季节的农忙假,村东龙王庙必演戏,我们很感兴趣。但那时,我对什么《二进宫》、《三娘教子》之类,是不爱看的。红脸白胡子的徐延昭抱着大铜锤,一唱就是半天,我不爱看;三娘训了儿子一顿,还要用板子打,我也不爱看。这是否跟塾师经常用板子打手心联系了起来,我已记不清。我们最爱看的是《铁公鸡》,因为它是真刀真枪的武戏,中间还有火烧张家祥的惊险场面。在演此戏之前,演员们要烧香祷神,据说这样才能避免刀枪误伤之灾,这更增加了我们对此戏的神秘感。有一年看此戏后,我跟三哥、五弟三人就在村塾里仿演起来。在火烧张家祥之后,竟把带火的纸丢在纸篓里,又去他处玩耍。不久便听见人们在大喊“救火”,原来村塾里几个放书的大书架及学生的案头书,早已燃烧起来。逮火势扑灭,就只剩下几本残书而已。村塾的藏书虽不算多,乃全村书香人家凑集起来的。也可以说,这是我村的一次文化小劫。

火对书确实是残酷,但水对书则似乎还有些情分。记得,在我能够独立阅读之时,兴趣是广泛的;正课的必读书,已不能满足我的需要。尤其在火烧塾书之后,更是如此。故回到家里,往往翻箱倒箧,把抽屉底下的残本《三国演义》、《山海经图》,乃至什么《绿牡丹》、《太上感应篇》等,全看成珍宝。出乎意外,有一次,我的塾师竟得到一部《百子全书》,书是干干的,有些页却粘到一起,轻轻地揭开,才能阅读。我询问书的来由,说是有人在海滩上拣来的。是一条由上海开往津沽的轮船,满载书籍等物,遇风暴,触礁沉没于近海。此书包扎严实,被海浪冲到岸上,虽已浸透而未受损。此事对我这个见闻闭塞的乡下学童,竟是一个巨大的启发。这部《百子全书》是上海扫叶山房出版,我从此就成了这家出版社的邮购主顾;后来,我跟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有正书局等,都取得了联系。前后购买的大书,有《十三经注疏》、《金石萃编》、《二十四史》、《百子全书》、《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古文辞类纂》、《三希堂法帖》等。每次买书,我对父亲总是“先斩后奏”;即借了钱,买了书,书寄到,我才抱书到父亲面前,要求还债。此时,父亲虽有怒意,有难色,但其中也透露出一丝欣慰之情,我是觉察得出的。这就使我的买书癖一发而不可收拾。有这样多的课外读物,当然也就使我大开眼界。

在我们前后的几个塾师中,张玉堂老先生对我的教益最大。他是满清的拔贡,也是我父亲的老师,学问道德,远近闻名。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经常用“开卷有益”这句古话来教导我。据他的解释,无论什么书,只要你肯读,就会收到效益。因此,我看什么书,他不指定,也不禁止。像原来的老师不准我读《三国演义》之类的事,从未发生过。他讲书,要使学生坐着听,不像过去那样站立在老师桌边听;而且讲的内容,也深入浅出,生动有味。原来的老师评改诗文,总是把我的习作涂得黑黑的,几乎剩不下几个字,而张老师却只改不多的几句,余则加上圈圈点点,做出应有的肯定。因为过去的老师多以己意改换学生的本意;而张老师则是就学生的本意而使之臻于完善或加以深化。这时我的诗文进步较快,当与此有关。有一件事,我永不忘,即老师曾以《麦浪》为题课诸生,我有“牧童牛背稳,沧海一扁舟”之句,大受老师奖许,并在我父亲面前夸奖。此事对我后来的有志于学,影响很大。

读书、背书、焚书、买书,我二十岁以前的生活,算是一段艰辛而崎岖的历程。而正是这段历程,决定了我的一生。俗话说“三岁管老”,也许是有道理的。

最使我难忘的,还是近村姜忠奎君来村塾拜谒张玉堂老师这件事。姜忠奎,字叔明,于我是远亲。他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是元史大家柯劭忞的学生,出版有《荀子性善证》、《说文转注考》等论著。曾参加过《清史稿》的撰写工作。其中《张勋传》等即出于他的手笔(解放前开明版廿五史,即廿四史加柯劭忞的《新元史》;现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廿五史,是去掉《新元史》,加入《清史稿》)。我读村塾最后一年的春天,姜忠奎君由北京返里,曾来拜谒玉堂师,并带来他的《荀子性善证》及《张勋传》底稿等,求张师指教。此后,我跟姜竟成了“忘年交”。我作为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从他那里知道了不少事。如海内的学术动态及著书立说之道,等等。确实,人生除“读书”、“背书”之外,还可以“著书”,这观念是姜君带给我的。不过,当时在我反复读了他的《荀子性善证》之后,一方面很佩服,一方面也有些想法。觉得他引用了大量的诸如《经典释文叙录》之类史传,说明荀子传授儒家经典有功,这是可以的;但认为他既传授了儒家经典,就一定是主张性善的(因儒家如孟子就主性善),则未必妥。因为战国时期儒家学派是有发展变化的,“儒分为八”,不能执一而论;即使姜君把《荀子》中人之性“其善者伪也”的“伪”字训成“为”字,也无法否定上句“性恶明矣”这一坚定的结论。所以,我跟姜君交往,首先是启发我对“著书”的向往,但也给我带来了“著书”不易的顾虑。带着这幼稚而复杂的心情,我曾试写了一篇《老彭考》。是因为《论语》里“窃比于我老彭”这句话,前人讲得太杂,故萌此念。作为习作,虽受姜君的赞许,我却有自知之明,早已弃之纸篓,不复省记。

文 | 汤炳正《关于“书”的故事》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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