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那:寻找容身处
北京青年周刊 2020-12-09 13:00

8月至今,从国贸地下的银泰航华通道2号口下来,在银泰和招商局之间的通道里,60多个时代特色鲜明的中国神仙将列队为你祝福。

这些神仙掌管外卖、安检、K歌、理财风险,或者仅仅是让途经国贸的808 路公交准点、不堵、不挤、有座的权利。早点下班神、方案不愁神、闪电回款神、风投成功神、截稿延期神,专为现代人定制,都是小事,又都是大事,全方位满足打工人的情感需求。

让神仙们集体营业的是青年艺术家文那。这是她与CBD艺术季共同完成的项目《众神上班图》。来此打卡的首先就是在CBD里工作的人们,对于这些祝愿,他们刚需强烈,有人去文那微博下留言:真情实感拜完一圈,险些迟到。

CBD艺术季项目《众神上班图》局部

文那常以一种健康、有活力的状态出现,虽然她说自己其实常会感冒。稍深的肤色或许可以作为她不断创作的证明。从2010年在景德镇三宝村李见深砌下的那面夯土墙开始,至今,她已在中国北京、上海、重庆、四川、内蒙古、安徽、云南以及意大利、法国、荷兰、比利时、新西兰、毛里求斯、东欧诸国的墙面虚构了不计其数的新的神仙。

文那笔下的神仙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视角。她用一种友好且信任的态度探索这个世界,蓬勃的好奇心丰富了她感知美的能力。她和她的朋友们展示了一种艺术的、近乎于乌托邦内的生活。她使用自己的想象力,维护了许多比想象力更重大的东西。她让人们更用心地许愿。

文那壁画

文那画壁画不提前打草稿,如同她接受采访不先看提纲。 

她的绘画从眼睛开始。在纸上、或是在几倍于臂长的墙面上作画时,她通常会先勾好一双眼睛,文那说,通过眼睛就可以找到它的脸,照着脸的趋势就能看到它的肩,画完了肩就能找到手肘、找到腰、确定动作,同时也能开始穿插云、海、浪和旁边其他神仙的创作,等全部画好后,就可以给每个神仙起名字,编故事。

画在墙上与画在纸上,创作者的状态是不同的。室外是“另一种材质”,一种“平日的纸和灯光给不了的”材质。在自然中画画需依托自然光,白天晚上所拥有的条件完全不同,并且要服从天气,艳阳和暴雨都会随时出现,并且人不可能把墙面像纸一样颠来倒去,因此不存在那种相对便利的线条绘制方法。

这些是绘制壁画的挑战,也是其乐趣所在,何况,在北京,能有一张很大的纸或一块很大的布给人画画都很难得,而在室外,大家为她提供了一面接一面的墙来创作,加之这些墙通常直接建在山体上,文那相当于直接在大山脚下画画,这让她更觉舒畅。

文那为鹊餐厅创作的壁画。取自《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所以此壁画的主神起名叫“无数”,是取人间无数的美食、无数的美景和无数美好的寓意

对文那来说,创作是一件安全的事,那些有趣、或者说重要的、能够允许自由发挥、延伸出有趣主题的地点常常成为她创作的缘起。

因为不设腹稿,也没有固定的参照物,文那会依靠高度集中的精力,以最快的速度一口气把线稿勾完,这个过程耗时不一,通常会在两天内完成,其间最好不要有人打扰——这是壁画创作里最令她紧张的部分。她的工作容易吸引人驻足观看,文那的创作过程通俗点描述就是,她自己是跟观众同步知道她画的是什么的。

相比之下,勾线完成后的上色过程则简单许多,但由于壁画极大,一个人上色慢且累,文那会找大量的当地的助手或是自己的朋友来一起上色。帮文那上色不需要任何技术前提,文那会配好颜色,分配好填色的区域。听起来像是大家一起做一个轻松的游戏。

文那壁画的另一独特性在于,壁画只能存在于她画的地方。每处壁画、每个神仙都有故事,图案或许可以被复制到别处,但故事的生发会有必要条件,如《福窑图》和三宝,《神仙上班图》之于CBD,文那壁画和创作壁画的土地关系紧密,牢不可分,一旦有一天它真的不在这个地方出现,而换去了另一个地方,很多东西从基础上就不成立了。

在这些基于灵感或精进技艺的创作里,常会出现一些让文那自己都惊呼的神来之笔,以至于有时候看着过去自己完成的画,文那会想:也许这张壁画两百年前就在这儿了,我只不过是偶然看到了它,然后把它描绘了出来。这让她感到满足。

文那认为,作品自完成的一刻起就与创作者无关了,她不必保留它。有些壁画她画完了就离开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她在演讲中这样陈述:我的壁画并不是放在博物馆里的,自然就是它的博物馆。我的壁画是随着这个建筑,随着室外整个自然的天体在自由运转的,太阳是它的灯光,月亮是它的灯光。

豆腐神、猪肉神和鸡神 

文那探索壁画外更多种的呈现形式。一组让我印象深刻的作品,是文那和好友所长(本名徐腾,“不正经历史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研究生)共同完成的《豆腐神、猪肉神和鸡神》。 

今年夏天,因为受到广东东山口竹丝岗菜市场四位摊贩的热情款待,文那为四人——经营着菜市场里唯一的豆腐摊、早上四五点钟就开始忙碌的晓鹏妈妈,做猪肉生意、现在和爱人、孩子住在一间没有窗户和空调的小房子里,却一点不影响其从容的气质的很会烧菜的肥叔,主营鸡肉、却最喜欢养乌龟、每天向熟客们炫耀乌龟新下的蛋的爱萍大姐,和性格忠厚、却被无良的餐厅老板拖欠货款的香香阿姨——创作了四位专属神仙。

文那作品《豆腐神、猪肉神和鸡神》,从上到下分别是晓鹏妈妈、肥叔、爱萍大姐、香香阿姨

让人具有神的部分、让神做人做的事情,说到底其实是同一件事。

中国历来有将真人塑造成神仙的传统。龙门石窟完成时,视察现场的女皇武则天很高兴,因为她发现那尊巨大的卢舍那大佛和自己相当神似。只是,过往只有帝王将相才有机会将自己延伸成神像,现在因为有了文那的创作,普通人也能成为他们自己的神。

创作中的文那

文那食堂

壁画,或者说创作,使文那了解自己身体与精神的最大尺度。

从高中起,文那就以一种精确预估的态度生活,“所有作业都是留出两星期做,到最后一天熬夜干”。一次立体构成课安排捏纸壳,老师给留了四周,文那从剩两周时开始没日没夜地做,等结束那天正好做完,她形容自己,虽然是拖延症,但是个对自己有把握的拖延症。 

这个状态持续到工作,就是算好时间,这样一拖再拖直到不能再拖,就以真正专注的状态一鼓作气地完成。但有时,这也会让她陷入高压。

国贸CBD艺术季创作的最后,文那连熬两个通宵,身体和精神双重消耗,最终完成时,她整个人轻飘飘,感受不到一完工的喜悦,回家倒头先睡了三天,三天中,除去原定的简短工作安排和要回复的工作信息,每样做完立刻回归睡眠,但即便这样,之后大约有15天,文那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流泪。后来,朋友们陪她一起旅行,才渐渐回归之前弦没有断的状态。 

大部分人很难明确表达自己是外向之人还是内向,他们按照身体的诉求变更,有时从外界得到能量,有时从内部得到能量,文那则明确表示自己是外向之人。“我需要独处的唯一情况就是,我的身体真的透支了,那我需要睡两天,我希望我是一个人,大家都不要来看我,但我的精神永远是需要交流的,我是一个绝对需要外界的人。”

她的确是一个很能交朋友的人,“相信他人,就是保护自己”是她交友的原则。因为爱热闹,她把自己的家称作“文那食堂”,在家里开火做饭,铺桌迎客。因为总在外面跑,朋友会来食堂帮忙喂猫,照料屋子,“文那食堂”因此升级成了“文那宿舍”,有时朋友们会在此借宿,大家畅聊文艺,一同创作,“文那宿舍”又会变成“文那网吧”“文那工作室”,总之,它和文那一起招待着各式各样的人。

容身之所

画的神仙多了,编的神仙故事多了,文那感到,一切还缺一个真正的缘起。她继续往回找,才真正觉得她要做的作品,其实并不是一张一张的壁画,也不是一个一个的卷轴,而是一个真正的核心,她给它起的名字叫作《文那经》。《文那经》就是文那自己的神仙、怪人、怪事合集。

自《文那经》诞生以来,文那就面临这样一个问题:这么多个神仙,主角是谁?谁有能力统领全书这么多神仙?2020年春,新冠疫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宅家的文那忽然有了答案。她选择了一个名为“容身”的神。 

“容身是一个不给褒贬、特别客观的神,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因为宇宙太宏大了,容不容身都是一瞬间的事,那么只要有个一瞬间能让我容身就好,但即使只能有这一瞬,也要找一个地方去安放自己的精神和身体。我想象容身会在《文那经》里包容地看着一切,他是那种能够掌握平衡的神,搞不好还脑子慢半拍。”

至于文那自己,她觉得天下到处是她的家。文那食堂、朋友的家和她画过壁画的地方都永远欢迎她回去。以自然、时间为经纬,文那的创作素材取之不尽,但她愿意留白,从不在家里的墙面创作壁画,因为墙面保持白色,反倒更可能拥有一切。

对话文那

Q 你希望别人在看到你的作品的时候给出怎样的反应?

A 我希望大家能更了解我壁画里的故事,希望大家更在意我壁画之后的内容。

Q 比如作家需要保持每日阅读和写作的习惯,作为壁画行业里特殊且唯一的存在,你是否有什么经验之谈可以传授?

A 我的心得就是,上来就干,一切都即兴。我平时睡觉或者玩的时候不会去想工作上的事,也不会去做梦,真梦见神仙也不会天天琢磨,就一切都交给当时的感觉。我反正是相信,要么我有灵感,要么我有技术,这两个东西互相配合指引我创作。有灵感的时候最好,然后万一灵感没有,但这个时候别人逼着我去干的话,我的技术也能做出来,而一旦我的技术让我进入这个状态,灵感是一定会来的,因为我的技术会让我直接进入轨道,就算我现在不知道我画什么,我先画个眼睛,我的技术指导我,让我能把这个东西画出来,并且,画到一半的时候,灵感就会出现。

文那作品《幻戏图》

Q 作为行业的先锋者,你前面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对象了,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A 我有时候会犹豫说我要不要改变自己,或者突破自己,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老是做这样的壁画会不会有点重复,后来想想觉得那也无所谓,先重复吧,到需要变的时候我会变的,没有问题。

Q 提到“容身”之神,你的容身之所是哪里?

A 我的容身之所特别多,我就觉得天下到处都是我的家。我觉得只要我在一个地方呆过,就是这个地方的一分子。我在北京有文那食堂,有爸爸妈妈家,在景德镇我有很多朋友可以让我借住,我去任何一个地方都要么是朋友要我去,要么是去了就成为朋友,只要我壁画留下的地方,他们都会很欢迎我再回去,我相信未知的地方也一定有一些什么在等着我,而已经走过的地方也都挺开心的,反正在我的概念里,一切都是正向的。

Q 你是一个需要安全感的人吗?

A 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觉得我是需要的,我尝试的东西不能脱离我的控制,如果这件事是有危险的我可能就不做了,比如说去游野泳,我水性其实很好,但现在我绝不会去游野泳,因为发现了它的危险。就像我爸爸妈妈对我,他们一直给我一片巨大的草原让我奔跑,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其实是有围栏的,只是这个自由的范围太大了很难看到这条线,我也有这种类似底线的东西,我不一定非要做那种非常有把握的事情,但一定不会做有可能会失控的事情。

Q 目前,国家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你是怎样见证的?你的感受是怎样的?

A 我觉得,在80 年代出生的我们,都经历了这个每十年一个代沟、每五年一个时代、每一年一个更新的沸腾的时期。我们从物质到精神,360 度地见证这段时期。物质上随便说一个,我小学二年级时家里装了电话机,初中见到BB 机,高中配手机和电脑,而现在的小孩子们还听说过寻呼台吗?我觉得这是一个科技火箭速度发展的时期,我们在短时间看着新的科技、新的产业、新的生活方式建立又消逝,这种密集短暂的时间尺度前所未见。

Q “祖国”这两个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A 祖国对我来说是土地,是生命,是未来。在未来的世界里,我觉得祖国和世界将会交融在一起,祖国的就是世界的,在世界上每一处的浩瀚星空下,我总是感觉到这个世界就是我的故乡。

Q 习近平总书记说,我们都是追梦人,你的中国梦是什么?

A 是呼啸过唐朝丝绸之路上的风沙,是闪耀在中原土地上金黄的麦穗,是奔腾在南海的碧色海浪,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文明,是四方通商的万国之都,是一个个遗世独立的风骨传说,是未来自信、包容、强大、平和的一方人民。

Q 作为新时代的“追梦人”,你是怎样理解“追梦”的?

A 我觉得如果我们每一个个体都能不被太多约定俗成的、集体裹挟的既有经历所束缚,能够哪怕多放弃一点点不得不做却一点也不想做的事,那就会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

Q 在你追梦的过程中,你认为激励你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你走向成功的?

A 激励我的一直是未知的世界,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我不一定是成功,但我希望我能拥有无所束缚,纯出本心的态度。它不一定会让我飞黄腾达,但一定能让我得到与众不同、无怨无悔的人生。

Q 面对追梦道路上的困难,你是怎样应对挑战的?

A 我会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结果,自己真正愿意付出的代价——当你知道你真正想要的结果,你会发现可能困难只是一种假象,你可以绕开它或者以更简单的方法解决它,而当你发现这个困难你无论如何要面对的时候你会知道,这个时候,正面刚、和这个困难正面对撞也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韩文苑
编辑/韩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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