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千年前的宴会。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欢宴,但是,有一个人却一点都不快乐。
他就是主人公韩熙载。
瞧,图中敲鼓的那位就是他——你看,他细眼微睁,眉头强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既然不开心,为什么还要邀请大家来参加宴会?
还有,画家为什么要画不开心的韩熙载?
真是疑团重重啊!
韩熙载夜宴图
欢宴上的惆怅客
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位叫顾闳中的画家来到南唐重臣韩熙载家里参加宴会。他可不是普通宾客,而是身负特殊使命的“间谍”。他暗中仔细观察,回去后凭着记忆把宴会现场情景画下来,呈交给派他来的人——南唐后主李煜。这幅画就是《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是李后主的大臣,为什么李后主要派人来窥探他呢?
第一段:主人和来宾
《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幅长卷,横有三米多长。我们把它分为五个段落,从右往左依次来看。
《韩熙载夜宴图》第一段
现在,夜宴开场了。我们看到的第一个场面是韩熙载和宾客们欣赏琵琶演奏。
首先我们来认识一下主人公韩熙载。他就是坐在榻上长髯的那位。你注意到他的高纱帽了吗?这顶帽子是他专为自己设计的,因为是以轻纱为材,所以既高耸,还不沉重,制帽工匠管它叫“韩君轻格”。单从这顶与众不同的高帽来看,你就能猜出几分他的性格了。
戴高纱帽的韩熙载
这个画面中,他正看着对面的女子弹奏琵琶。
这个女子据说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也作李嘉明)的妹妹李姬。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写到“曲终收拨当心画”“沉吟放拨插弦中”,其中的“拨”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李姬右手所执的拨弦工具——拨子。
弹琵琶的李姬
她的哥哥李家明这时正坐在桌案前,右手持打击节奏的拍板,与妹妹合奏。这种乐器由西北传入中原,唐代已广为流传。
或许你早注意到那个红衣人了,他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粲。郎粲也喜好歌舞,跟韩熙载兴趣相投。再看他的坐姿,右手撑榻,左手扳膝,坐非坐、盘(腿)非盘,很不雅观。郎粲的坐姿,一方面跟他考取状元“正当红” 的心态有关,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在坐具、坐姿的变革时期,年青一代已经不习惯老式的坐法了。
郎粲左边这位是紫薇郎朱铣(xiǎn),紫薇郎是中书舍人的雅称。朱铣左边那位是韩熙载的门生舒雅,他不仅人长得帅,还才思敏捷,韩熙载喜欢他,就收他为门生。他手持一种管状乐器。
舒雅左前方那位蓝衣少女是王屋山,她俊俏聪慧,擅长舞蹈,深得韩熙载喜爱。王屋山旁边扭头看李姬的那位是太常博士陈致雍。韩熙载四十多岁时也曾担任太常博士一职。
通过简单介绍,我们可以了解到,这几位宾客或者与韩熙载兴趣相投,或者经历相似,可以说,这是一次朋友式的聚会。那么,为什么李后主如此重视这次宴会,要派人来窥探呢?
第二段:大红鼓
《韩熙载夜宴图》第二段
夜宴继续进行,现在,王屋山开始跳舞了。
你看她的舞姿,多带劲儿!她头向左侧微倾,脸扭向观众,两只胳膊撇向身后,腰肢扭摆,左脚微抬,正要踏下,尽显妩媚姿态。这种舞蹈名叫六幺舞,也叫 “绿腰舞”,特点是节奏舒缓,优美柔婉;以舞袖为主,节奏先慢后快,舞姿轻盈飘逸。
主人公韩熙载去哪儿了?这会儿他正站在一个大红鼓后面,捋起袖子为王屋山击鼓伴舞呢!你注意到他有什么变化吗?他换了衣服。我们再来细看他的面部表情,他嘴唇微抿,似乎有那么一点笑意,但又似笑非笑,给人一种勉强作笑之感。再看他的眉眼,他的眉头微皱,眉梢下沉,让人感到几分愁苦。他的眼睛也表现出同样的情绪,眼睛睁开的程度,让人感到似乎不是他想要睁开,而是眉毛努力上挑,才把上眼睑带起来。你可以按照我们刚才的观察,做出韩熙载的表情来感受一下,就更能体会韩熙载的心情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宴会是他要开的,鼓是他要敲的,他又怎么如此郁郁寡欢呢?这里就要说说韩熙载的成长经历了。
韩熙载(902—970年)出生于唐朝末年,出生后没几年,唐朝灭亡,中国历史进入五代十国(907—979年)大分裂时期。韩熙载的一生恰与这段时期大致相当。韩熙载年轻时为了避祸到江南去,与好友告别时说:“江左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韩熙载给吴睿帝(五代时期南吴君主)写了一封自荐信,说他从小就是超常儿童,经过努力学习和历练,具备了治理国家的才干,可以担当特别重要的职位。可是,他只得到了一个低等的职务“校书郎”。此后的数十年,由于时局动荡,加上他个性的原因,韩熙载虽有升迁,却始终没能得到理想的职位,到南唐后主李煜想要重用他时,他却已心灰意冷,只想在声色中排遣苦闷,逃避危在旦夕的残酷现实。
韩熙载的确有才华,但也着实很自负。这种人既骄傲又敏感,不拘礼法,容易偏激。或许这就是他拧巴的内在原因吧。
这段画中还出现了一个僧人。他是韩熙载的朋友德明和尚。这一天他突然造访,正好撞上男女混杂的场面,看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侧过身,谁也不看。他的手势不是随便的,而是一种示敬的叉手礼。你可以注意到,此画中,凡是闲着的人都在做这种叉手礼。
尴尬的德明和尚
第三段:注碗和蜡烛
听了一会儿琵琶,敲了一会儿鼓,韩熙载的休息时间到了。他来到另一个房间,又换了一件衣服,坐在榻上,四位美丽的女子陪着他。这时,一个侍女端着水盆走来请他洗手。哦,洗手这件小事,还得别人端着盆让他洗。再看他的脸,面无表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韩熙载夜宴图》第三段
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见过韩熙载三次了,每次他都郁郁不乐。不管宾客在不在场,他都如此,也算表里如一了吧。
接下来我们不看他了,来看托盘侍女。她托举的盘中有一套温酒用具:注壶和注碗。在第一段中我们也曾见过长桌上有此用具。请注意,注碗并不是盛酒器,而是加温器。怎么使用呢?温酒时,将注壶放进注碗中,以碗中的热水给酒加温。
为什么要特别提到这个细节呢?因为这个细节有宋代特征。当然,有宋代特征的细节不只这一处,还有画卷中的家具样式、宾客衣服颜色以及叉手礼等。古画的实际创作年代和创作者常常难以确定,专家们正是凭借丰富的知识,钻研画中的细节,从而做出推断的。不过推断实际创作者并不容易,结论也常常存在争议。一般认为,这幅画不是顾闳中的原作,而是宋代画家的临摹作品。尽管是摹本,但其风格基本反映出原作面貌,且达到相当高水平,仍是古代绘画珍品。
好了,我们接着看画。托盘侍女面前站着一位白衣侍女,她左手握着几件管状乐器,肩扛琵琶,似乎要跟托盘侍女说话。但托盘侍女弯腰斜身,却向她的身后看去——那里有什么呢?在白衣侍女身后,又是一张床,与第一段的床不同的是,红色金花帷帐内是一床蓝色被子;相同的是,被子依然是高高隆起。
床榻前的地上立着一个灯檠,这是一种古代照明用具。檠端细而尖,可以插上蜡烛,下设托盘,用来盛烛泪。
中国人使用蜡烛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晋时期,不过早期的蜡是蜂蜡,容易软化变形,难以制成细长的管状蜡烛。而且那时只有皇家和巨富才用得起。最迟到唐代,长管形的蜡烛就出现了。唐诗中常常提到蜡烛,比如“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不过,那时蜡烛仍是奢侈品,一般平民消费不起。正因为燃烛是奢侈的,所以也被唐朝权贵用来炫富。画中这个灯檠也说明了韩熙载生活的奢侈。
第四段:大肚皮
现在我们来到了画面的第四段。
《韩熙载夜宴图》第四段
韩熙载在哪里?你肯定一眼就看见他了。啊,他,袒胸露乳……这时,他脱了鞋子,一手挥扇,一手抚膝,正盘腿坐在椅子上。这把椅子和图中其他椅子不一样,椅面更宽大,适合双腿盘坐,应该是为韩熙载量身定制的。椅子还配有足踏,他的鞋搁在足踏上。椅面上铺着坐垫,坐垫四角各分出两条系带,绑在椅腿上。
韩熙载周围站着三位女子,正对面的女子怀抱拍板和韩熙载说话。韩熙载眉头蹙起,神情悲戚,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他嘴唇紧抿,强作镇定,只是将抚膝的左手拇指抬起,指向面前女子,似乎在暗中做出指示。他侧后方的女子也听到了什么,束手垂头,一时心神不宁。韩熙载左手边的女孩斜执宫扇,扭头向屏风那边张望,似乎是听到什么,或担心什么。执扇侍女的腰间裹布,束着一条帅气的腰带,前面提到的王屋山也束着这样一条。有人认为这种腰带叫“鞓带”,原本属于宋代武士装束,后来被女子用作衣饰,因而认为这一细节说明本幅为宋代摹本。但这一观点存在争议。
和韩熙载的心不在焉形成对比的是那五个吹奏的女子,她们坐成一排,认真地演奏着。和韩熙载的衣冠不整形成对比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他端坐在圆墩上,正在用拍板给女乐队伴奏。
这一段画面最左边立着一个叉手的男子,一个女子正隔着屏风和他说话。女子手指着背后,似乎是说屏风那边的事情。
在这幅画中,屏风作为标志物来区隔不同场景。当观者徐徐展开画卷时,看到屏风反复出现,就知道后面是另一段故事了。这意味着,以后你再看其他画卷时,可以注意有什么“元素”是重复出现的,它的作用没准儿就是划分情节。当然,就此画卷来说,最重要的重复元素就是主人公韩熙载了——只要他出现,就是一个新场面。
第五段:送客
屏风的那边,宴会结束了。
《韩熙载夜宴图》第五段
韩熙载穿上黄衫送别客人。
可是,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坐在椅子上的那位客人抚着对面女子的手腕,而那女子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旁边那位女子两臂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三个人像是临行惜别,依依不舍。韩熙载身后,一个女子以袖掩面,似乎在为那位宾客的离去而伤心,男宾客手抚女子后背,像在安慰她:“别伤心,过几天就又见面了。”
韩熙载位于这段画面的中央,可是没人理他!既没有客人与他告别,他也没有看任何一位宾客。他面无表情,孤单地站在那里,眼神空茫,不着一人一物。再看他的手势——他右手握着鼓槌,掖在腰间,左手抬起,掌心向外,既像跟人告别,又像是一个制止的手势。在 这最后一段画面中,韩熙载就像一个木偶,突兀地杵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很是诡异!在整幅长卷中,这个细节有画龙点睛的作用,把韩熙载的处境和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回答开头的问题:为什么李煜要派人来偷画韩熙载呢?综合各种说法来看,是这样的:当时南唐后主李煜有心重用韩熙载,但听说他生活荒唐放纵,心有疑虑,就派了画家去窥察,把现场情况画成图画,一来是让自己了解情况,二来,让韩熙载有所反省。
当李后主看到这幅画,结果可想而知,一个郁郁寡欢的韩熙载呈现在他面前。
窥察事件过后没几年,韩熙载去世了。再后来,南唐被新生的宋朝打败,李煜被俘虏到汴京,不久死在那里。我们看到的这最后一个画面,真像是一个预言。韩熙载的告别手势,似乎不是在跟具体的人告别,而是跟即将灭亡的南唐告别,他手持鼓槌,表达了无鼓可敲的苦痛。而这幅本来有谍报功用的《韩熙载夜宴图》,因为画家非凡的刻画,成了传世名画。千年以后的我们,也能借此看到古人的生活细节,走进韩熙载的内心世界。
本文节选自《中国画好好看》作者: 田玉彬;出版社: 湖南教育出版社 | 青豆书坊;出版年: 2020-8-1
来源:凤凰网读书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