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人物|“无论怎样都要努力,这是你教给我的”——一名西藏支教老师的教学手记
北京青年报 2020-10-29 14:00

今年大学新生开学晚,许多学校10月才开学。我不时盯着几个微信群,看里面弹出来的消息。有的说“大学不适应”,有的说感觉课业重。话语间,记忆常常把我拉回到那些在西藏支教的日子。2018年到2019年,我在拉萨一所高中支教,任教高二物理,100多名学生。其实当时我只有22岁,只比他们中的大多数孩子大五六岁,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和学生们才能发展出超出师生的友情来,我也借着这个机会,走进了一群藏族少男少女的内心世界。到今年夏天,我的学生们高考结束了,我想,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可以写出一个篇章。

魏冠宇与11班男团

拉萨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海拔高了点

“你去过西藏吗?那是一个离天更近的地方。”“神的孩子都要去西藏。”“西藏,人间最后一片净土。”这些话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在旅游广告上听到过,在马路上的车贴上见到过。因此支教出发之前,我确实把西藏当成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认为那里的人们虔诚地怀有自己的信仰,保持着桃花源般的淳朴民风,或许很多人也是这么理解的。其实,今日拉萨与内地的现代化城市没有什么不同,最大购物中心广场一层开着连锁快餐店和西饼面包房,百货大楼底下有一群自助餐、火锅店和烧烤店的业务员招徕着便道上的行人,主路上卖着你叫得出名号的国内外金银珠宝和体育装备。但在生平第一次从牧区搬到城市的藏区孩子们看来,这里只是一个海拔略低一点的城市,至于褒贬态度则因人而异:“我喜欢在老家,拉萨生活方便点,但是太闹了。路上人多、车多,车上人也多。”“我喜欢去百货商场溜冰,那里有好看的小哥哥!”

这些孩子不是拉萨本地人,他们从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藏北高原“下”来,那里是全国最大的高寒草甸牧区和无人区。多数援藏老师的身体对那里的高原反应吃不消,拉萨的海拔3600米已经是他们的极限,所以,顺着拉萨河的上游和下游城郊,建成了若干高海拔地区的异地办学校,老师和学生都到拉萨来。学生从老家到拉萨要坐半天火车,开学时一列车皮拉过来,放假时一列车皮拉回去。上学时,吃住都在学校。一到周日,我的藏族学生们就换上嘻哈风格的衣服,从学校的北门三五成群地出去,在马路对面的小卖铺取回手机——学校禁止手机入内,他们就把手机以每周5块钱的价格寄放在小卖铺,让老板充好电。周日时出来用,晚上返校再存回去。

早7点出门,晚7点必须返校,12个小时的时间对孩子们来说太仓促了。运动小伙喜欢上午在学校踢足球,下午在茶馆里和同学吹一下午牛;美妆少女整个白天都窝在藏式茶馆里刷抖音,看美女帅哥和宠物视频,高兴了到门口打几杆台球;个别学霸会用这个时间到城里的书店认真选购参考书;也有的觉得一周上6天课太累了,索性在宿舍闷头大睡一整天。

有些孩子在拉萨也有家,一问便知,基本都是固定几个县的,他们的父母或亲戚靠虫草在市区买了房,加之成百上千的牦牛在牧场上转悠,每头价值一万元,所以我的很多学生家里是相当“豪”的。

学生喜欢周末进城逛街,北京中路街道两侧提起卷帘门的店铺里贩卖家具、服装、糖果、零食等商品。拉萨宽宽窄窄的大小街巷里,次第铺陈着市井的真实,商街又与大城市几无二致。内地元素在拉萨寻常可见,川、豫车牌遍地跑,洋快餐店里的藏族店员会递给你几包川渝辣椒面儿。

英语老师上课造句说出了孩子的心声,但让我这个新物理老师哭笑不得

留言的字迹那么深,像用刀一样刻在我心上

这所学校是2013年建成的,卫星图显示以前这里是一片菜地。藏式风格的校舍很新,电化教学硬件很全,校园环境在师生的努力下也越来越好——教职工每周的劳动日和学生的劳动课,都是给学校里的荒地人工捡卵石、拔乱草。等到我走时,这里撒下的草籽已经长成了草坪。还记得劳作时,我和学生们戴着劳保手套有说有笑,相比文化课,他们似乎更喜欢拔草。

学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来自开学前和援藏老教师的谈话。“孩子很淘气,他们都从藏北的牧区上来,在大草原上骑牛狂奔惯了的,你让他坐在教室的小桌椅里,有的很难坐得住。”“有的会做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跟着你点头,但回头一问什么都不知道。”“你得把话讲明白,比如电磁感应那章,好多学生不知道‘单匝线圈’的‘匝’是什么意思,那他就不知道公式里要代变量n=1,这些点可能你都想不到,所以要多问他们,课本上有没有看不懂的话。”虽然孩子们从小学开始就学普通话了,但他们生活的语言环境和汉语教材毕竟与内地不同;一到高中,人教版的高中物理课本和内地是一模一样的,如果这三年不学扎实,高考很难办。我要来上学期的成绩单,两班期末考试的平均分都是20分出头(百分制)。如果不逼着孩子们学习,想要提分很难。学校为了激励他们,每次月考后奖励排名最高的班过“林卡”——班主任带队,到学校南边的山脚下露营一整天,吃喝玩乐都是学校掏钱。这也是班主任面容最和缓的时候,平时孩子见了班主任,“就像见了鬼一样”。

他们交上来的暑假作业应该有106份,实交69份,其中只有两份像是自己做的。第一堂课上,我意气风发地走进教室,脚下都生风。学生们见新老师这么年轻,欢呼雀跃起来。我先用10分钟时间和大家打成一片;然后把脸一沉,抽出记分册,开始逐个点名,谈暑假作业的问题:“你们5个都用一个人的卷子复印的。”“这29个,抄答案抄得太快,答案都抄串行了!”“你们3个还好意思用箭头把串行答案指回去呀!还是那47个人实在,索性不交了。”

最后10分钟,我发小条考了些基本的物理量和公式,并让他们写写对我个人和物理课的期待。填空不出所料,几乎没有对的。但孩子们给我写的话,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希望高考能考20分以上,希望老师严一点。”“如果物理考到60分,就会考到重本。”“感觉全部从没学过似的,很想把物理学好,可是他们说高中物理不是人学的,我也失去了信心。”“我对物理抱着很大的希望,不管过去怎么样,我都会努力拼搏认真学的。”

我似乎顿时了解了这些孩子的想法:基础不好新课就听不懂,题也不会做。老师总是一脸严肃,如果贸然答疑,一是不知从何问起,二是不知道会不会被骂甚至告诉班主任。课总是要向前推,与其惹老师生气,不如就装会混过去吧!但他们在内心里,并不想这样混过去。哪个学生不想提分,上个好大学呢?字条上留言的字迹那么深,像用刀一样刻在我心上。

魏冠宇和他的100多个藏族学生

复盘作业传抄链,“老师你太可怕了”

为了彻底解决不懂装懂的毛病,开新课以后,我保持了每节课先用记分册评作业的规则。对照座次表和宿舍表,我还原了他们抄作业的过程,并在课上演示:“这份作业先从3个原创版本开始,晚自习在教室左前、右中、中后方流传,各有2到3个人抄错了答案,到晚上,这7个变种分别从516男寝、418女寝、311女寝往周边宿舍扩散,变成了全班的作业。我这还有详细名单,午饭以后,带头抄的人去办公室找我,如果带头的不来全,我会找班主任,全班抄袭可不是好事。”我拿起课代表仁青的本:“这就是带头抄作业的一个,我问她,她还说谎。如果中午该来的人没来,下场也一样。”说着我把作业本撕碎。

缺作业本在这个学校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因为每月都会有作业检查,学生不能如数交出作业或后补冒充老师笔迹的,都会被认定为没写,送到德育处被主管老师和班主任严厉批评,德育处会给老家家长打电话。正因如此,我课前把仁青拉到一边:“这次作业写得不错呀!不过上课我要用你开刀。我会说这个废本是你的,不许对同学声张,不然你的作业要加倍哦!”她先是皱眉,然后若有所悟地笑了。

当天中午,十几个孩子到了办公室,听我把传抄链按人名讲完之后,都低着头抠手指:“老师你太可怕了,我们以后不敢了。”我给他们发零食,让他们一面吃一面听。“答应我,今后不要在学习上演戏,好吗?”他们点点头。此后学生们对我保持了真诚,但真诚的结果是,我总为他们听不懂课而发愁。其实他们的谎言,对老师而言也未尝不是善意的,只是舒服了老师,委屈了自己。

我决心把所有概念都变成他们能听得懂的话,把点电荷发出的静电场比作我在说话的教室,把克服静电力做功比成一个不听话的学生抗拒去德育处的段子,把电磁感应的来拒去留比成一个闷骚少年的爱情悲剧,把电路中互感线圈的作用编成教学楼发大水力挽狂澜的凯歌,把光电效应讲成从买通学校看门大爷溜出去再坐车到布达拉宫的闯关故事……凡此种种不消多记。这样物理课就和故事会一样,再没有睡觉的了。只是到了卷面上,该会的还是不会。

办公室橘猫仿佛在说“今天你还没有判作业”

成绩依然不够理想,但足以改变许多孩子的命运

日子长了,我们在课堂之外发展出了友谊,聊的话题也就多了。“老师,北京是不是也有数不完的山和羊?”“老师,为什么香港有人把国旗扔海里?我看完视频好气啊!”我在黑板上画过北京的城墙和城门,在教室讲过香港的古与今。一开始我唤他们还用汉字读音,到后来,我几乎能用藏语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了。

每周我有个抽签环节,决定带谁到教工食堂吃一顿。他们在饭桌上总是轻松的,给我讲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他们从高原走来,自应是青藏高原上最“神秘”的一群孩子,但到拉萨以后,他们同大城市的孩子一样逛街聚会、溜冰踢球。内地同龄人看什么应用软件,他们也一样看。

洛桑有个音乐梦,措姆想做主持人,罗布和勇珠想做科学家。但不是所有孩子都上完了高中。一次上课点名央宗不在,我问怎么回事,孩子们说她得了严重的病,退学回老家休养了。我从班群里加上央宗的微信问她情况,她说目前还好,只是没法回来上学了,“老师,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终究没能陪伴他们走完高三。上完高二的课,就回到了北京。临走的时候,我在班上念了写给他们的信。“我第一天走进咱们班教室的时候,是2018年的8月16日,我从未告诉过你们,我当上人民教师的那天,是我22岁的生日。那时你们眼神中些许质疑的神色、对一年学习的期许,我都记在心里。我一直在担心我能不能教好你们,所以我非常用力。我每天2点之前不会睡觉,因为那个时间,我在从我的高中老师那里取经编教案,我和我高中的学霸同学打深夜电话,想尽办法把枯燥的知识变成你们能够理解的、你们愿意理解的。我不知道这一年的教学,你学到了多少,改变了多少,但起码我可以说,这一年我学到了很多,改变了很多。”

“‘高中物理不是人学的’,你们写在去年8月的纸条上的这句话,伴随了我这一年的始终。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每个人生来这世上都会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但这不意味着,你在这一项上不够出色,就可以否定他人在这一项的努力和价值。更何况,你也并没有为这项你认为难比登天的任务,付出成正比的辛苦。所以,‘不是人学的’是个借口,而真相是你根本没有做好‘成为一个能学会的人’的准备。所以还说什么呢,从现在起,请努力吧。”“我时常在想,人生聚散何其匆匆。既然我要走,何必要让我来;既然我来了,何必我又要走。但是岁月会告诉你人生的真相,人的一生中,就是在笑声和泪水中度过的,就是在相聚和分别里完成的。t轴上的时间,就像奔腾的那曲河一样,永远不能回头。”

就这样,我带着泪水和欢笑离开了西藏。他们已不再是我的学生,而是我的一群弟弟妹妹。高三,学校周日也不让用手机了,我只有拜托其他老师才能知道他们的近况。一模之前,洛桑跟我视频通话,说他们班的物理现在是年级第一,因为做题就能想到我手舞足蹈讲的故事,接着就想到什么定理了,“我们平均分比过去提了20多分!”虽然卷面成绩依然不及格,但这足以改变许多孩子的命运。

有的人走出高原,有的人走不出回忆

德吉高三不太顺利,在上学期,她和一个溜冰场上认识的社会青年陷入热恋,对方甜言蜜语说要养她一辈子,她就迷失了头脑,跟学校办退学。“你去找老师,改成休学,至少你还能高考!这是什么时代了,女性要独立自主,难道你不上学让他养着,以后被他牵着鼻子走?”我摆了各种利害,但她再无回话,到高考前一天,她把准考证拍照给我看:“老师,谢谢你,我明天会上考场。”

18班男班长旦增是高考后第一个跟我视频通话的,说想我了,看看我现在长什么样。7月下旬许多学生拿到成绩就发给我,马上又开始紧张地填报志愿。他们很多人不会用搜索引擎,不知道怎么在网上找学校信息,我就开视频教他们一步步操作。发榜时,有三十几个孩子考到了内地省份:北京、黑龙江、湖南、湖北、内蒙古、福建……“老师,到内地的票怎么买啊?”“东北人怎么过年啊?”这对他们来说,是第一次走出高原,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向他们招手。

9月的一个晚上,次旦突然给我发消息说:“老师,男班长去世了。”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还怀疑是不是开玩笑。他随后转来的聊天记录还原了一个事实:旦增当天上午在老家出了车祸,当场身亡。我翻出在拉萨的旧照,他还是运动会班级项目的组织者、班主任生日聚会上放音乐的DJ。“你看,别的同学表演节目的时候,他在那儿一个人看着音响,嘴里的零食吃得多香啊。”我和次旦喃喃道。我还记得他高考后和我视频说:“考得不好,可能只上大专。以后我可以做生意嘛,怎样都要努力,这是你教给我的。”当晚,孩子们各自在自己家里为旦增点了无数盏酥油灯,每个颤抖的小视频的背景音都是带着哭声的诵念。

德吉高考的情况并不理想,毕竟休学那段耽误了她太多精力。“落榜了,但我还是决定复读了,很抱歉让老师失望了。”能够走回正途,我怎么会失望呢?我回复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你努力,什么都会有的。”

基础不好,但字里行间仍然充满渴望

罗布和曲桑考到了西藏大学的物理系,他们说报这个志愿深受我的影响。我在祝贺之余赶紧开脱:“开学以后你们会发现,物理完全不是我讲的那么欢乐,回头你们可不许怨我啊!”白玛录取到西藏藏医药大学,他将成为一名医生。次旦考到北京现代音乐学院,我答应他开学后带他逛遍北京城。

拉萨的每段记忆在我脑海中鲜活得就像昨天。教工宿舍的阳光那么让人迷醉,生鲜的牦牛肉口感和生鱼片一样清爽。时至今日,我总能想起参观哲蚌寺那天站在山顶向下望的景象,城市被抱在盆地里,远处的山外面还是山,永远没有尽头。如果我生在这里,恐怕我也会认为这便是世界。八廓街一家餐厅的露台上,我看着夕阳的光辉落在布达拉宫,理解了为什么歌词中会说“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文并供图/魏冠宇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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