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人物|间谍之女:揭开双面沈安娜谍战传奇背后的人生
北京青年报 2020-10-28 13:00

第一次听到沈安娜的名字,是一个五月天,在万安公墓邂逅她的墓碑。这是一座朴素简洁的墓碑,上面有华明之、沈安娜夫妻二人的照片,一个英俊儒雅,一个温婉美丽,看似一对岁月静好的平凡夫妻。然而,同去的资深媒体人杨浪老师却发出这样的感慨:“沈安娜是传奇中的传奇!潜伏敌营十四载,从未暴露,在潜伏大戏散场后,还能华丽转身,平安度过余生,少见。”

这引起了我深深的好奇,沈安娜的故事并不被世人熟知,也从未被改编成影视剧。那个年代流传下来很多传奇,带着各种光环,让平凡如我们只能仰视。可是她温婉的笑容,让我总忍不住猜想,传奇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人生,他们又曾有过哪些喜怒哀乐呢?直到几年之后,我有幸拜访了沈安娜的女儿华克放,听她亲口讲述父母的故事,所有的谜底才一一揭开。

一九三四年十九岁的沈安娜在上海

沈安娜,是中共隐蔽战线的英雄,是潜伏在蒋介石身边的秘密情报员,是插在敌人心脏里的一把尖刀;但同时,她也是一个曾经做过明星梦的少女,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一个在深夜为孩子生病而焦虑不已的母亲。

“双面”沈安娜,让我们还原潜伏大戏背后这位伟大而隐秘的女性,原来,传奇是这样炼成的。

从沈琬到沈安娜 放弃明星梦去考“公务员”

“1934年下半年,我母亲说她经历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怎么样择业,包括择偶,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没有什么差别的……”这些旧事源自母亲后来的回忆,华克放缓缓讲来,时光似乎回到了80多年前,沈安娜的少女时代。

沈安娜原本是江南的大家闺秀,1915年出生在江苏泰兴县城的一个书香门第、世族大家,从小在私塾诵读诗书,能写一手娟秀的毛笔字。但她却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女孩子,7岁因为不愿意裹小脚反抗家族,16岁陪姐姐逃婚离家出走,命运就这样被彻底改变了。姐妹俩来到上海求学,这时候,她还叫沈琬。

1934年春节,沈家姐妹到老师家中拜年的时候遇到两名男生,舒曰信和华明之,四个年轻人一见面,彼此印象都不错。沈安娜回忆第一次见到华明之,“戴一副近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镜片后面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她未曾想到,就这样邂逅了自己一生革命和爱情的伴侣。

那时,沈家姐妹并不知道,舒曰信在半年前刚加入中国共产党,而华明之也在不久后的1934年夏天入了党,随后,他们的关系被转入中央特科,从事秘密情报工作。

当时,19岁的沈安娜正为自己的出路烦恼,因为学费不够,此时她半工半读,在“炳勋速记学校”学习速记,就快要结业了。华克放说:“母亲的面前摆着几条路,毕业后她可以到社会上去求职,做个速记员;她也想过像一些同学一样,去拍进步电影,圆一个明星梦……”

正在这时,浙江省政府派人到速记学校挑选学生,他们要选择一名速记员到政府工作,校长挑选了学习最好的三名同学应考,沈安娜排在第一个。

去还是不去?沈安娜找到姐姐和朋友们商量。当时,中央特科的王学文已经通过舒曰信和华明之了解到,这个小姑娘非常爱国,想为国家社会做一些事情。于是,王学文派他们去做沈安娜的工作,引导她走上革命道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给她指明了一个选择:“你可以进浙江省政府,到国民党政府那里去,为共产党收集情报。”

沈安娜对情报工作一无所知,她知道那是掉脑袋的事情,但她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华克放说:“我妈妈偷偷读过不少进步书籍,她对共产主义、对十月革命、对红色苏联充满向往,在舒曰信的建议下,她把名字改成了沈安娜,安娜是苏联姑娘常用的名字。”当舒曰信和华明之问她怕不怕死,她回答:“我要革命,我不怕死!”

就这样,在国民党政府里,女速记员沈安娜的“双面人生”开始了。

一九四八年沈安娜在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办公楼大门前

做了14年“双面人” 隐藏所有的愤怒悲伤

1935年1月,沈安娜带着绝密使命,直奔杭州,正式进入国民党浙江省政府秘书处议事科担任速记员。她的绝技是每分钟200字的速记技术和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很快得到了浙江省政府同事和负责人的认可。

此时的华明之潜伏在国民党政府交通部上海国际无线电台当业务员,他接到了一个新任务,就是联络指导沈安娜的工作。于是,在杭州街头的咖啡馆、西子湖畔的春色里,经常出现他和沈安娜的身影。虽然浪漫的“约会”是传递情报的掩护,但充满风险的工作让他们的心越来越靠近。1935年秋天,经过组织批准,沈安娜与华明之在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就这样,一对“夫妻情报组”诞生了。华克放将父母的默契配合称为“流水作业法”。母亲沈安娜在前台,白天负责取得文件、速记稿等情报,回到家里夜深人静时,就把原始速记稿翻译成文字。父亲华明之在后台,常常在后半夜负责整编、浓缩、密写、密藏和传递情报。多少次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沈安娜靠着随机应变最终化险为夷,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她从最初的冒失逐渐成熟起来。

在长达14年的潜伏生涯里,沈安娜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多年之后,她向女儿华克放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仍然强忍着眼泪。“母亲在国民党里边真的是要做两面人。一方面满心的仇恨,国民党一天到晚就在反共,可是她内心又不能够表现出来,所以这种痛苦往往是常人很难理解的。”华克放说。

沈安娜一直牢记着被呼作“舅舅”的中央特科的王学文跟她说过的话,在他们唯一的一次见面时,“舅舅”给她讲述了党的秘密情报工作的基本原则。比如严守机密,遵守纪律,除非领导指定的同志,一概不对任何人讲与秘密工作有关的事;心里革命,但不能暴露进步思想,表面上要说国民党的话,做国民党的事等。这就是做“双面人”的纪律。

1941年1月皖南事变的消息传到了重庆,蒋介石和所有国民党要员非常兴奋,觉得终于可以把新四军全都消灭掉了,大肆庆祝。此时的沈安娜在周恩来的派遣下已经打入国民党中央党部。“面对庆祝胜利的敌人,她几乎把嘴唇都要咬出血来了,她不能够忍受我们的新四军遭受这么样的一个惨重的打击,可是她又不能表现出来。”

华克放从母亲的这些话中深深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挣扎。“她当时是二十几岁的一个女青年,内心向往着共产党,但是又必须做出另外一副脸来对付国民党。非常不容易,她10多年隐蔽非常好,没有露出一点点可疑的地方。”

最惊险时刻 当面被指“共产党就在身边”

沈安娜在国民党中央党部担任速记员的工作,职位不高但位置非常重要,在会议记录和废弃文件里经常能得到很多绝密情报。国民党开会密谋对付共产党,会议信息往往第二天凌晨时分已由华明之浓缩、摘要、密藏,经交通员之手,连夜送到了周恩来等人的住处,中共领导人甚至比国民党委员们还要早看到他们的底牌。沈安娜获取的情报在对敌斗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远在延安的毛泽东,曾在沈安娜获取的情报上写下重要批示。

一九四八年四月四日沈安娜在蒋介石主持的会场上速记(右二)

然而,这样的工作就如同在刀刃上行走,每时每刻都有暴露的危险,最惊险的一幕沈安娜每次回忆起来都心有余悸。那是在一次国民党策划反共的会议上,坐在前排一个名叫张继的反共老手,忽然站起来指着蒋介石,大声说:“提起共产党,我就汗流浃背!说不定共产党就在你身边的,你还不知道!”

“当时母亲就坐在蒋介石身边,心里头自然就吓了一大跳,但是也不敢在脸上露出来,心里怦怦地跳,她想,是我暴露了吗?他在说我吗?是指的我吗?”沈安娜悄悄观察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她,蒋介石听到这话很生气,竟然要拂袖而去,会议不欢而散。

张继觉得下不来台了,说着道歉的话,站起来的时候跌跌撞撞。“我母亲离他很近,这个时候不能够把仇恨国民党的心理表现出来,还要做一个乖乖的服从国民党的小速记员,她于是就站起来扶了他一把。这时候,我母亲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沈安娜为何这样心惊胆战?因为当时她正遭遇潜伏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危机,上线徐仲航被捕了。她和丈夫迅速清理了家里所有的速记资料、进步书籍甚至可能引起麻烦的个人信件。尽管如此,沈安娜还是没能完全躲过国民党的怀疑。从未私下往来的同事会突然到她家里“看孩子”,有一天,一个新来不久的同事还特意走到沈安娜办公桌前大声喊:“徐仲航被枪毙了!”

他们这次会暴露吗?深夜,沈安娜和华明之作了一个决定。华克放说:“这一天晚上我妈妈和我爸爸一夜没有睡着,他们俩紧紧地拉着手,我爸爸说,我永远在你的背后,你放心好了。我妈妈说,我在中央党部有事的话,肯定就是我来对付,万一我被抓进去了的话,你要照顾好两个孩子。我爸爸就说,你放心,你要是进去的话,我也会跟着你一块进去的,我们永远在一起。”第二天,两人平静地各自去上班了。

按下“静默键” 生命中最艰难的三年

由于上线被捕,沈安娜和华明之和党组织彻底失去了联系,他们经历了很多难以忍受的追问和讹诈,国民党始终没有抓到任何把柄,最后不了了之。党组织按下了“静默键”,他们只能隐藏起来,等待时机。晚年的沈安娜曾经回忆这段日子,她说,1942年秋至1945年10月,“这三年是我和老华一生中最痛苦、最难熬的岁月。”

这时候,华克放两岁多,弟弟华庆新不到一岁,他们和父母一起吃了很多苦。“他们干革命不但需要伪装,还拖儿带女,日子是非常难的。”华克放对重庆那段童年生活印象很深。

一九四零年华克放与父母在重庆

当时姐弟俩都得了百日咳,每天咳个不停,几乎喘不上气,爸爸为了给孩子补身体,用家里不多的钱咬牙买了两个鸡蛋。“爸爸拿着鸡蛋,准备到炉子上做,正好一个老鼠跑出来,他拿脚去踩老鼠,结果不小心把鸡蛋掉在地上了,把他气坏了。”后来,爸爸又买了便宜的猪肺,煮汤给孩子喝,猪肺汤的味道并不好,“我们俩你一勺我一勺喝得满头大汗,感觉就像救命汤一样,父母看着我们眼泪就流下来。”

沈安娜的情况更糟,她得了肺结核,但是为了能继续工作获取情报,只能千方百计隐瞒病情。华克放说:“我妈妈说,在记录的时候不能咳嗽,他们这些达官贵人如果知道我得了肺痨就要把我撵出去,我就失业了,失去了为党工作的可能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就捂着嘴到厕所里头去咳一会儿,咳得手绢上都是血,平息下来一点再回到速记的位子上,继续工作。

物质上的艰苦对于沈安娜和华明之并不是最难熬的,他们最痛苦的是大量的情报无法传递出去。反反复复地获取情报、密藏起来、等待时机,情报失去时效后又无奈地销毁,眼睁睁地看着数不清的情报在自己手中化为灰烬……

华克放说:“我母亲也曾经非常冲动,要想到红岩去接头。我父亲说不行,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冲动,只能安静下来,默默地等待,等待党组织再来找我们。”1945年10月的一个晚上,久违的敲门暗号响起,他们终于等到了党组织的召唤,门外站着曾经的老领导吴克坚,沈安娜哽咽着喊了一声“老吴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深藏功名 却在弥留之际说“我暴露了”

1949年农历新年过后,沈安娜和华明之收到了吴克坚的指示:在适当的时候由南京撤至上海,党组织需要留下一批老党员老同志保卫新中国,建设新中国,所以不必跟随国民党机关南行。这一对在国民党权力核心潜伏了14年的地下情报伉俪,终于可以回到光明之中。

1951年,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华克放的哥哥,年仅15岁的华庆来隐瞒年龄报名参军。“爸爸妈妈知道后,鼓励支持他,临行前还说了一句很重的话,他们说,庆来,你要是开小差,我们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哥哥不知道开小差是什么意思,直到参军后听老同志说才明白,他牢记父母的话,在朝鲜英勇作战。”

时光荏苒,换上军装的沈安娜和华明之,就像翻书一样,把过去十多年的惊心动魄轻轻翻了过去。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他们的故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被尘封在历史档案中。就连他们的女儿华克放,也只晓得父母早年参加过革命,具体做了些什么却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后来帮父母整理回忆录,我很难把我的父母与传奇的谍报人员联系起来。”华克放说。

一九九九年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大庆沈安娜华明之在天安门广场

14年的潜伏生涯到底在沈安娜的生命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呢?华克放向我提到这样一件事,“我母亲95岁时病危住院,已经处于时不时的半昏迷状态,有时她就喊:‘我暴露了,从后门走。’潜伏敌营14年其实给她一生留下的印记是很深刻的,当时时刻有暴露的危险,对弥留之际的人来说,一生最紧张最刻骨铭心的一些事情又会回放。”

如今,斯人已逝,沈安娜的传奇流传于世,她被称为“按住蒋介石脉搏的人”,她生前对这种说法并不认可,她说:“我们只是践行了对党的承诺。”

文/京范儿

图片提供/华克放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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