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历史 | 李根利:徐光启与他的时代(上)
文史知识 2020-08-29 18:00

嘉靖四十一年(1562),对大明朝而言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这年五月,专擅朝政、窃权罔利近十五年的内阁首辅严嵩被嘉靖帝下诏罢官,松江府华亭县人徐阶继任首辅,朝政为之一新,天下臣民欣欣然望新图治,尤其是华亭人更是为家乡出了第一个内阁首辅而万分自豪,却无人注意到就在一个月前,邻县上海城南的太卿坊徐家降生了一名男婴,取名徐光启,而日后他给上海乃至松江府这片土地带来的是更无与伦比的荣耀。

入仕

徐家祖上亦农亦商,本称殷实,但历经倭乱等变故,传到徐光启的父亲之时家道已然中落,全家靠着母亲“早暮纺绩,寒暑不辍”(徐光启《先妣事略》)维持生计。家境虽然贫寒,但是徐家上下对孩子的教育却从不怠慢,徐光启八岁时入龙华寺私塾读书,“比束发,出外就傅,敏而好学。章句、帖括、声律、书法,均臻佳妙”(《徐文定公行实》)。万历九年(1581),二十岁的徐光启考中了金山卫学的生员,即俗称的秀才,在科举之路上成功迈出了第一步,在当时来说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中了秀才再通过提学官主持的“科考”就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明代的乡试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年在两京和各省省会举办,来年正好是壬午年,徐光启信心满满地参加了万历十年的应天乡试,却不想铩羽而归(参梁家勉原编,李天纲增补《增补徐光启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1 页)。就在此年,自操威柄十馀年的首辅张居正去世,所行新政几乎被废除殆尽,隆庆以来初步形成的海内安宁、国富兵强的局面逐渐被破坏,时局江河日下。徐光启的科举之路也和国家时局一样崎岖坎坷,第一次乡试落榜后,他屡败屡战又参加了五次乡试,最后在万历二十五年的顺天府乡试中,得到了主考官焦竑的赏识,被擢为头名,成了顺天府的“解元”,终于“一朝成名天下知”。七年后,徐光启又中万历甲辰科第八十八名进士,并通过馆选成为庶吉士。庶吉士是为让新科进士们谙熟政务而设,在翰林院中有人专门教习,学满三年后散馆,由朝廷分授各种官职。因为自天顺朝逐渐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政治传统,所以“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明史》卷七〇《选举二》),可以说徐光启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政治起点。徐光启在科场得意这年,意大利的伽利略开设天文院聚徒讲学,近代科学之光逐渐照亮世界。顾宪成、高攀龙等人讲学于无锡东林书院,讽议朝政、品评人物,所谓的“东林党”逐渐形成,遂与明末党争乱局再不可分。谁又能想到这东西相隔万里、看似绝不相关的两件事,以后会交会于徐光启一身?

徐光启虽说是以科举起家,但并不是不通世事的书呆子,他出身寒门,对民间疾苦深有体会,自幼读书以治国安民为志,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期间,更加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尝学声律,工楷隶,及是,悉弃去,习天文、兵法、屯盐、水利诸策,旁及工艺、数学,务可施用于世者”(邹漪撰《启祯野乘》卷六《徐文定传》)。他每日研习的都是事关国家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的大计,撰写的《拟上安边御虏疏》《处置宗禄查核边饷议》《漕河议》等经世名篇皆传诵一时,可见其对治国理政已经颇有心得。万历三十五年,庶吉士散馆之后,徐光启被任命为翰林院检讨,职掌纂修国史、玉牒等事。翰林院检讨虽为清要之选,但只是从七品的小官,又是词臣,所能参预的国家政务有限,况徐光启不是投机钻营之人,以明末官场之腐败,注定他在仕途上不会一帆风顺。

徐光启出任翰林院检讨不到一个月,其父病逝,依制回乡丁忧三年。丁忧期满,仍起复为翰林院检讨,曾在司礼监内书堂教小太监们读书识字,对于正统士大夫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光荣的差使。万历四十一年,徐光启充任会试同考官,慧眼识珠录取了之后皆成名臣的吕维祺、鹿善继、张宗衡等人,但也因此得罪了持不同意见的魏广微,又因引进西方科技等事为守旧派攻击,心情烦闷致疾病发作,遂告假前往天津,“田于津门,盖欲身试屯田法”(查继佐《罪惟录》卷一一下《徐光启》)。之后徐光启往来于京津,常怀报国之志,但总不得其门。在此期间,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崛起,并在万历四十七年的萨尔浒之战中以少胜多,大败明朝军队,辽东遂成明朝心腹大患。兵败思良将,朝廷在此时终于想起了晓畅兵事的徐光启,命其去通州、昌平二处练兵。面对这个终于能一展平生所学的机会,徐光启满怀雄心壮志准备大干一场,但兵、户、工等部既不拨军饷,又不予器械,“人情狃于晏安,当事者复多掣肘,至使士兵露宿空拳”(徐骥《文定公行实》)。面对缺饷少粮的严峻局面,徐光启先捐出自己的俸禄,又向大臣们募捐,多方筹措来一些饷银将练兵之事维持了下来。为了挑选出精兵,他“独身酬对五六千人,逐一辨析,逐一劝勉,发给印照俵散盘费,自朝至暮,手口并作,劳勚之后,前疾复发。头目昏眩,时欲倾仆”(徐光启《庖言·简兵将竣遘疾乞休疏》)。徐光启虽不畏艰难,尽心办事,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词臣练兵,终告失败。不久,万历帝、泰昌帝先后驾崩,国家多事,政局不稳,熹宗登基后重用魏忠贤,阉党羽翼渐丰,与东林之争进入难解难分之境。身处乱局中的徐光启尽管心系家国,也只能叹息:“忧天有志,而匡时无术。”(徐光启《庖言·与大司徒李孟白》)天启元年(1621),心灰意冷的徐光启辞官返回上海,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居家养病生活,中间虽有阉党拉拢,亦坚辞不出。

熹宗盛年而亡,思宗即位后铲除阉党、重振朝纲,国家又现励精图治之象。崇祯元年(1628),朝廷下诏起用徐光启,此时他已经六十七岁了。崇祯帝十分器重博学多才的徐光启,让他充任经筵讲官。徐光启也全力辅佐,对练兵、战守、历法等事多有建白,这是徐光启仕途中少见的君臣相得的一段时间。崇祯五年六月,思宗特旨简拔徐光启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办事,这也标志着他进入了核心权力机构。徐光启“每日入直,目不停披,手不停挥,百尔焦劳”(徐骥《文定公行实》)。此时的徐光启已经官高位显,似可放开手脚做出一番事业,但崇祯帝天性多疑又刚愎自用,对臣子多有防备,故事多格不行,而内阁首辅周延儒和次辅温体仁争权夺利、势同水火。徐光启虽有阁臣之尊,但东阁大学士在明代中极殿(原华盖殿)、建极殿(原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等四殿二阁大学士排名中是最靠后的,发言权有限,很难有所作为,故后世叹曰:“光启雅负经济才,有志用世。及柄用,年已老,值周延儒、温体仁专政,不能有所建白。”(《明史》卷二五一《徐光启传》)徐光启在内阁郁郁不能一展壮志,多数时候只能附和首辅等人,又要应对结党诸人的攻击,加之日夜操劳,健康每况愈下。崇祯六年八月,以“劳绩茂著”加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但此时他已经久病不愈,药石罔效。十月初七日,在上奏《进缴敕印开报钱粮疏》当日逝世。

1934年徐光启墓全景

徐光启在科举之路上艰辛跋涉二十馀年,通籍三十年,怀经国治世之才,有报国救民之志,但是时运不济,身处明末乱世,即便位极人臣,在政治上所能发挥的作用也十分有限,且这时的大明帝国已如惊涛巨浪中千疮百孔之舟船,补不胜补,即便他有心救世,亦无力回天,在他去世十一年后,内外交困的明朝灭亡了。

重农

徐光启出身农家,其父“间课农学圃自给”(徐光启《徐氏宗谱·先考事略》),他自幼与农业生产接触,对农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晚明又是一个“小冰河期”,自然灾害频发,徐光启幼年时即多次目睹大水、海溢等天灾带来的大饥荒,所以他对农业的重要性有着深刻认识,“至于农事,尤所用心。盖以为生民率育之源,国家富强之本”(陈子龙《农政全书·凡例》)。为此他还为自己专门取了个号曰“玄扈”,“玄扈”即“夏扈”,本是一种类似布谷鸟的小鸟,有督促农桑之效,因其色黑,故名。相传少昊之世以鸟名官,置春扈氏、夏扈氏、秋扈氏、冬扈氏、棘扈氏、行扈氏、宵扈氏、桑扈氏、老扈氏为九农之官,其中“夏扈氏,农正,趣民芸除”(蔡邕《独断》),徐光启以“玄扈”为号,取时刻不忘农桑之意,也充分表明了他的重农思想。

徐光启在农业上的第一大贡献是推广高产粮食作物。徐光启在家守制期间,通过福建客商接触到刚刚传入东南沿海的甘薯,甘薯俗称番薯、地瓜、白薯、红薯等,原产美洲,新航线开通后由西班牙人携至菲律宾等地栽种,大约在万历时传入福建等地。因甘薯喜温、喜光、不耐寒,此时还没有在长江流域种植成功的记录,徐光启敏锐地发现了甘薯高产、可当米谷帮助人们度荒的优点,“甘薯所在,居人便足半年之粮”(徐光启《甘薯疏·功用》)。他托人从福建不远千里三次引种,一次次摸索种植经验,终于在上海地区将甘薯种植成功。徐光启认为既然长江流域可以种植甘薯,那么黄河流域在解决了留种难的问题后也是可以种植的,为了推广种植经验,他撰写了《甘薯疏》,其中详细记载了“传种”“种栽”“剪藤”等诸多环节的栽培经验,并归纳甘薯的优点为“十三胜”,鼓励大家广泛栽种。《甘薯疏》是徐光启研究农学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中国最早的关于甘薯种植和加工利用的专著,其传播远至日本、朝鲜等国,对后世影响深远。

引种甘薯成功后,徐光启又将目光转向了原产北方的高产作物芜菁,即俗称的大头菜,旧说认为芜菁无法在南方种植,因其不足两年就会变成菘,即白菜。徐光启不盲从旧说,亲自试验,找到了其中症结,最终种植成功,他又写了《芜菁疏》指导人们广泛栽培。除了这两种高产作物外,徐光启指导人们种植的还有木棉、柑橘、乌桕、竹子、百合、萱草等作物,还归纳总结了肥猪、养鱼、养蜂等法,可谓心系民生,尽心竭力。

但推广高产和经济作物在徐光启看来都是微末小事,他心中还有更宏大的规划,即改变南北农业发展的不均衡。中国古代经济的重心从宋代起就完全转移到了东南地区,朝廷百般用度皆仰给东南,明朝迁都北京后,为了供养宫廷、百官和军队卫所等,每年要从江南通过大运河运输四百万石的漕粮,再加上因此而生的各项“加耗”,漕运成了人民的沉重负担。徐光启在翰林院任庶吉士的时候就关注漕运之事,指出漕运致使国家贫穷,因为“东南五倍而致一西北,坐而靡之”(查继佐《罪惟录》卷一一下《徐光启》)。所以他一直想改变这种局面,每“以国计民生为念,见东南苦于输挽,西北病于荒芜,民失职业,游食无赖,国用日竭,民生日困。公思以救”(柏应理《徐光启行略》)。万历四十一年,徐光启告病前往天津试验屯田,他在低涝的盐碱地上修建水利工程,引进和种植水稻,并结合天津的田土特点,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农业模式,在天津地区施行数百年而不废。除了种植水稻外,他还向当地农民传授先进的耕作经验,传播西洋种葡萄法,鼓励蚕桑,并拟引种麦门冬、何首乌等药用植物,开展多种经营,务使富农。

上海和天津农业试验的成功为徐光启以后写作《农政全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天启年间赋闲在家之时,徐光启搜集整理历代文献资料,结合自己的农业实践经验,经过数年写作,后又由门人陈子龙修订,终于完成了著名的《农政全书》。《农政全书》共六十卷,分为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农器、树艺、蚕桑、蚕桑广类、种植、牧养、制造、荒政等十二门,总括农家诸书,农政措施和农业技术并重,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古代农书集大成之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书虽内容宏富,“而终之以荒政”(查继佐《罪惟录》卷一一下《徐光启》),书中“荒政”一目,约占全书三分之一以上,由此可见他重农爱民的农本、民本思想。

《农政全书》内文展示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徐光启虽然重农,但并不轻商,他认为“工与贾则农之自出”(徐光启《处置宗禄查核边饷议》),因此在对外贸易上,他也持肯定态度,指出“有无相易,邦国之常”(徐光启《海防迂说》),通商之后可以税应税之物,禁应禁之货,于国于民都是有利的。他还敏锐地指出倭寇问题乃是贸易不通引起的,如果“禁私贩而通官市,可不费一镪,不损一人,海上帖然至今耳”(徐光启《海防迂说》)。可见徐光启属于士大夫中的开明一派,他的思想和眼界即便放在当时的世界范围来看也是先进和超前的。

文/李根利;单位: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0年第8期“本期话题”栏目

来源:文史知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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