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教育的事件,人们总是异常在意,以至于浙江省一篇文风晦涩的高考满分作文都能漾起一连串意外的涟漪。先是作文阅卷组组长陈建新被质疑利用身份出书、卖课,尔后“曾是浙江省高考数学命题人”的李胜宏被爆出陷入“走穴”风波,且被指长期在培训机构授课。要知道,命题人的保密义务比阅卷人严苛多了。若真如媒体透露的那样,其2019年仍在参与命题,那他这些年的“活跃”姿态就近乎费解了。身居特殊职位,自当谨慎对待自己的影响力,不论是明火执仗违规、还是半遮半掩打擦边球,没点常人难以企及的“勇气”,也是很难办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分笃信“投资教育就是投资未来”,陕西省商洛市镇安县建了所“顶配级别”的中学,项目从2015年上马到前不久交付,前后总共花了7.1亿元。一个去年刚“摘帽”的深度贫困县手笔这么大,这又是何等的“勇气”?
看得出当地在这个学校项目上着实花了许多心思:校门口“鲤鱼跳龙门”的水景寓意美好;千里迢迢从西安拉过来的校训石价值五六万;镇安山大沟多,“九山半水半分田”,可学校偏偏要造个连绵数层的假山水景瀑布,没办法,只好削平部分山体,200万又砸了出去……这气氛,不是荒腔走板的背景音乐,还真烘托不起来。对梦幻的校园环境,当地宣传部副部长似乎颇有心得,在记者面前侃侃而谈:镇安发展唐文化,学校是最有文化的地方,所以也做唐式风格。把铺张浪费说得这么有文化,不得不服。不过话说,那个仿祈年殿的图书馆,是为了让历史感的层次更丰富吗?
名曰“办教育”,里子就是面子工程。有网友形容得精辟,“钱都花在刀把上了”。
除了“钱花到哪里去”,同样值得大家关注的是“钱从哪里来”。我注意到镇安这个中学项目是以“PPP模式(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建设基础设施)”建设的。镇安县国投公司与承建方陕西建工投资1亿多元成立项目管理公司,向银行融资3.2亿元。后来决算造价变化,投资总额又飙升到了7.1亿元。说穿了,“豪华中学”是高高垒起的债务堆起来的。
PPP模式能弥补政府资金不足,比起“现付”的传统模式可以缓和地方的财政压力,更重要的是,它引入新的利益主体,政府与民间资本共享收益、共担风险,能够发挥市场机制的作用,提高资金使用效率,这让它在许多地方大受追捧。较多地方都借此撬动社会资本、改善民生,包括一些贫困县。但是在PPP项目数量、金额快速上升的同时,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过度融资、不规范项目操作的风险显而易见,也难免给利益交换、权力寻租留下空间,想想前阵子盘踞热搜许久的独山县。
至少目前看来镇安不似独山一般四处烂尾、难以收拾,债务状况却足够让人提心吊胆:就“豪华中学”这一个项目,每年还款5000多万元,要还12年,这还不算后来增加的两亿元。这是非常典型的寅吃卯粮,要知道,去年镇安的财政收入才1.78亿,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地方都会被债务束缚,能有多少余力做别的事呢?
这里悲哀的一点是,地方政府尽管有强烈意愿推动,但PPP项目还真不是你想上、想上就能上的。不仅要有政府批文和会议纪要确认,也需要同级人大或人大常委会审议并通过将政府支出责任纳入财政预算的决议,并且接受人大的监督。镇安的“豪华中学”也是如此。镇安的政府官网上挂着一条新闻,说的是2016年9月、县人大调研这个当时还叫“镇安三中项目”的建设情况。人大的监督貌似没有缺位,但从审议到调研,愣是没有发现过其中的荒唐之处么?2017年财政部曾发文要求清退各地论证不足、不符合运作规范等不适宜的项目。浮夸如此的“豪华中学”是如何全须全尾地“存活”下来的,也叫人浮想联翩。地方复杂的生态下,监督时常失效,“安全阀”也就失灵了,贪多求大、求洋的冲动,顿时变得“勇气”满满。
我觉得这件事中尤其讽刺的是,教育是计在长远的,教育投资最讲长期的社会效益。新建的镇安中学合并了当地三所学校,资源整合了、规模上去了,还配了堪比园林的校园环境,硬件设施配置也不低,相比之下,教师不足、教师队伍青黄不接的问题却难找到解决办法。何况新校址离县城远,教师的通勤等负担加重,实际待遇不升反降。建学校所带来的短期政绩的诱惑,终究还是压倒了教育本身。这投资的哪儿是什么“教育”,分明是透支未来。商洛市已经成立调查组去了现场,脱贫县的“土豪”中学究竟是怎么建成的,总会有答案。
这个高考季,人们频频提起办免费女子高中、让一千多个女孩走出大山的中学校长张桂梅。张老师严厉甚至“蛮横”,是一些同学眼中的“大魔头”,但她那股不顾自身病痛、也要推着姑娘们改变命运的精神气,是契合教育的本质的。联想到以“权威”身份造势牟利、借“办教育”谋政绩的投机行为,这样的精神气实在可贵。时代渴望什么、鄙夷什么,其实从来都是有答案的。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静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