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每一种纸张里都有“纸神大人”,笔迹与擦痕将记忆送往未来
文学报 2020-08-01 16:00

近些年,越来越多年轻人钟情于文具手帐,因兴趣而探究,追寻纸张背后的技艺故事。这让多年前伴随网络时代而起的“纸是否会逐渐消失”这一忧思得到了缓解,那些艺术家、设计师、民艺家、出版人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是他们努力恢复了纸张的尊严和艺术感。

人与纸的关系是真实而多样的,它们并不全然美妙、和谐,有时互相成全,有时互相折磨,但无一不是羁绊深刻,难舍难分。纸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纸的尊严,也是人的尊严。

非虚构作家大平一枝带着对纸的喜爱拜访了许多从业者,最后他感悟说,“纸张,能带给人们褶皱、厚度等物理上的实际感受,而留在纸上的笔迹、墨水的晕染或擦痕,以及泪痕之类的感性之物,会令记忆与时间的累积成为可视之物。”

我想把这些纸称为“纸神大人”,是因为纸上的内容不像数码载体上的可以瞬间改写或删除,若要给寄托于纸的种种思想起个名字,非“纸神大人”莫属吧。

十年前我的心底曾经有那么一丝不安与焦虑,担心纸质书会从世界上消失,但是走完这段拜访“纸神大人”的路后,我的心情非常平静,我在说“没问题,纸不会消失的”这句话时更有底气,更能够昂首挺胸了。

今天,进入一则“纸神大人”的故事。

平野甲贺——历经时间与光照的纸的魅力

我具体是在什么书上看到那字体的,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非常震惊居然有设计师自己设计字体。这个设计师就是当时已经被称为“巨匠”的平野甲贺先生。我对设计不太敏感,远远落后于社会潮流,但仍被他设计的字体击中了。他的字体像一记重拳,看上去很有攻击性,但不知为何又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滑稽感,看一眼就令人无法忘怀。每次在书店看到平野先生设计的字都会感叹日本的文字真是太有意思了。

平野甲贺设计的中文字体“甲贺奇怪体”示例

我向平野先生提出了一个估计他已经被问过上百次的问题:您喜欢什么样的纸?

“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前的草纸和过去漫画杂志用的纸张。”

他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道。草纸,干干巴巴还混杂着杂质,凝神细看才能看清上面的文字,以前日本每家每户的茅厕(总觉得叫“卫生间”有点不相称)都有的那种四方形的草纸。平野先生说他喜欢那种纸,喜欢它那种看上去一扯就要破,让人摇头的感觉。

即便是用于装帧或是戏剧的宣传页和海报,平野先生也不喜欢那种光滑的覆膜纸。

说起平野先生,我会立刻想到凯撒纸(OK Muse Kaiser)。平野先生使用这种纸张设计制作的《本乡》(木下顺二著,岩波书店)的书套,获得了讲谈社的书籍设计奖。32开、精装、活字印刷,这在当时是极为奢侈的制作了。他当时使用的凯撒纸,是凯撒纸品中被称为“髭入”的一种看似掺入了木屑尘埃的极具个性的纸张。说起那次设计,平野先生像在说服自己一般,平静地否定了那个设计。

“为了让书本看上去陈旧而使用那种纸是不对的。当时凯撒纸刚刚开始销售,我立刻就被吸引了。我现在在反省自己当时的做法。现在我使用类似1970年代《少年JUMP》所用的纸张。不过现在是覆膜纸便宜而再生纸贵的奇怪时代。就纸而言,我喜欢那种‘会成长的纸’,现在很难找到啊。”

百年老店“竹尾见本帖本店”中提供了2700种纸张选择

纸张这种东西,迟早会因为时间与光照变得破破烂烂的。正因为它是会变化甚至会消失不见的东西,所以没有所谓的“完成品”。我觉得平野先生的选纸给了我们这样的暗示,只要拿起《水牛通信》就能立刻理解这一点。

《水牛通信》是自1978 年起连续九年发行的月刊,由平野先生和朋友津野海太郎、高桥悠治、柳生弦一郎、镰田慧等人一起制作。最初是报纸形式。尽管印刷方式从誊写印刷变成了电子文档编辑打印,但整体制作一直坚持质朴的单彩风格。停刊后,众人将历年作品摘录出来合订成一册,由平野先生负责装帧设计,内文便使用了再生纸。

我朋友在旧书店买到了这本书。我借来看时,书的四边已经开始泛黄,封面也开始褪色,但完全不会给人以陈旧寒酸的感觉。倒不如说,它令人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几个好伙伴热热闹闹地编辑杂志时,那种犹如做同人志一般自由快乐的气氛。

坂本龙一的“唠叨”日记、田川律的服装变迁图解,我读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创作者那充满幽默感的率真“唠叨”,想象着当时的氛围,高兴得一晚上没睡,把整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个遍。我忽然觉得,说不定这本书现在的样子才算是“完成品”。

平野甲贺设计的《小野二郎著作集》封面字体

书中各处夹杂着粉色与黄绿色的彩纸,页眉、页脚充分留白,显然设计时已经考虑到不让纸张褪色对文字产生影响。封面也是如此。四周的边角已开始褪色,但中央的插画上红色的墨彩不会受到影响。乍一看仿佛是偷工减料,实际上完全是精心计算好的设计。十五年后的今天它是这样有韵味,将来哪怕继续褪色,也绝不会显得肮脏不堪的。

平野先生在设计的时候,大概已经想到了这种纸要背负和积淀的东西,他当时已经透过纸张看到了未来的时间吧。

报纸头版下方的书籍广告被称为“三八”,因报纸的下方三栏被等分为八个部分而得名。平野先生告诉我,这些广告几乎相当于出版社的脸面,所以过去都是由主编或者出版社社长亲自设计排版或誊写的。

“我从小就喜欢看这些广告。岩波书店的广告格调总是非常高雅,我以前很喜欢的。”

“三八”有很多限制条件。字体必须用“Micho”或是“Gothic”,不可以有插图或粗线条的设计。因为报纸的头版是报社的脸面,禁止使用过于醒目的广告。在这样束手束脚的限制下,如何制作出美丽而惹眼的广告,就要各个出版社各显神通了。

“限制条件多多的‘三八’里集合了所有设计的基础。其实比起这些听起来有点小复杂的内容,我更喜欢报纸的纸张本身。揉成一团还能扔别人玩呢。”

蓄着白色胡须、圆脸的平野先生咧嘴笑着说。

我似乎有点明白平野先生的“KOUGA GROTESQUE”字体为何适用于报纸那样粗涩的纸张更甚于覆膜纸了。

本文选自《纸神》[日]大平一枝 / 著,[日]小林纪雄 / 摄影,杨玲 /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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