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读到这首《临江仙》，人们首先联想到的也许是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甚至耳畔还有可能回荡起杨洪基那浑厚苍劲的声音，这首词是《三国演义》的作者写的吗？

其实这首词并不是《三国演义》小说原本就有的，而是清代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后加上去的篇首题词。那这首词是毛纶或毛宗岗写的吗？

也不是。词的作者是明朝的杨慎。杨慎还有一首《西江月》词也被改几个字后列到明代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的开首：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两首词读起来是不是风格很相近？在广阔的时空背景下，历史的硝烟和荣光，个人的悲慨和恩宠，化为似乎平淡无奇的日常，大气磅礴之中蕴藏着无以名状的慷慨悲壮，雄浑豁达之下隐含着怀才不遇的慨叹和无奈。它们都出自明代杨慎的《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后世也叫《廿一史弹词》，杨慎因此创作，而被誉为“后世弹词之祖”。

[明]陈洪绶《升庵簪花图》

可是杨慎是谁呢？

杨慎与解缙、徐渭并称明代三大才子，并位列首位。《明史·杨慎传》曾评价：“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

知人论世

公元1488年12月8日，杨慎出生在北京孝顺胡同。从其曾祖开始，杨家开始读书为官。正德七年（1512）杨慎的父亲杨廷和升任内阁首辅，相当于当朝宰相。

杨慎自幼聪慧，弘治十四年（1501）文坛领袖李东阳看到杨慎所作《黄叶诗》极口称赞：“此非寻常之所能，若可为吾小友也！”将他收为门下弟子。

李东阳像

天资卓越，又得到文坛领袖的指点，加之“与书无所不读”的刻苦努力，正德六年（1511），杨慎参加殿试，高中状元，被授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与父亲、叔父同朝为官。

无论是从家世、人脉还是个人才能而论，杨慎的未来都不可限量。尤其是武宗驾崩后，杨慎的父亲杨廷和曾主理朝政三十余日，提议并主理迎立嘉靖皇帝等机务。嘉靖帝继位后，杨慎被任命为讲解经史的经筵讲官。

可是嘉靖帝继位之初，杨廷和与嘉靖帝为只继统，还是既继统又继嗣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按照明太祖朱元璋《皇明祖训》：“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宰相为维护祖制，要求继承堂兄皇位的朱厚熜既继统又继嗣，为此连上三十疏；而朱厚熜坚持只继统，要求只尊称自己的父亲兴献王为“皇考”，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议大礼”。

为缓和矛盾，与嘉靖帝争辩了三年而心灰意冷的首辅杨廷和主动致仕，并一再劝诫儿子杨慎要“端做闲官，只守闲官”。可是为人正直、一心报国的杨慎却一再逆龙鳞。

嘉靖三年（1524），嘉靖帝不顾阁老重臣的反对，下诏书正式尊称自己的父亲为“皇考”，杨慎与同科进士王元正等人聚集二百多官员到左顺门“撼门大哭，声彻殿庭”（《明史·杨慎传》），自言：“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明史·何孟春传》）恼羞成怒的嘉靖帝下令廷杖众臣，当场打死十六人。十天后，嘉靖帝获知杨慎等七人是左顺门哭谏的头领，再次廷杖诸人。然后将杨慎流放到烟瘴之地的云南永昌卫。永昌属于现在中缅边境的保山市下辖县。

嘉靖朝曾六次大赦天下，但杨慎均不在其列。后来嘉靖帝还不时询问杨慎的情况，听到臣下说杨慎“老病”后，方觉宽慰。按照明朝律例，流放官员七十岁可以归休，可是，杨慎七十岁回到故乡新都（今四川成都新都区），却又被云南巡抚“遣四指挥逮之而还”。第二年，杨慎卒于云南。

位于云南昆明的杨升庵纪念馆

杨慎去世后，其夫人黄娥从蜀中率子奔滇治丧，担心天恩难测，不敢厚殓，只能草草安葬。不久，嘉靖帝果然遣使开棺检视，发现杨慎“青衣布袱”，才觉得“感动”，并“赐还原官”。

后世对“议大礼”有各种不同的解读，但评判历史人物或事件，只有深入到当时的历史情境和文化传统中，才可能达到或接近陈寅恪所谓“了解之同情”。《论语》中子路问孔子“为政”首先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孔子回答：“必也正名乎！”孔子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了解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的“士不可不弘毅”的传统，我们或许才会对杨慎生出理解之同情和由衷的敬佩。杨慎用一生的时间坚守刚直不阿，因此在临终前坦然写下这样的自赞：“临利不敢先人，见义不敢后身。虽无补于事业，要不负乎君亲。”

《词品》即品词

流放云南的三十多年里，杨慎以自己卓越的才华和渊博的学识在烟瘴之地讲学、整理地方文献、著书立说。据明代四川督学杜应芳《补续全蜀艺文志》载，杨慎著述有四百余种。据杨慎在云南时交往颇为密切的朋友，同时也是杨慎研究第一人简绍芳《赠光禄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杨慎年谱》介绍，杨慎的著作涉猎极为广泛：“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靡不究心多识，阐其理，博其趣，而订其讹谬焉。”通俗地说，杨慎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其中完成于嘉靖三十年（1551）的《词品》处处投射着他的审美理想、思想情趣及人生追求。因为杨慎评的是词，品的却是人生。这与前代《诗品》《画品》等以等次品评艺术作品颇为不同。

作为明代最为重要的考据大家、清代乾嘉学术的重要先驱，在《词品》中，杨慎就词学问题做了大量考证。如对“银蒜”“等身金”“泥人”“麝月”“十二楼”“十三楼”“十四楼”等特殊词语的文献追溯和辨析，为我们扫清了理解词作的文字障碍。词调“蝶恋花”“满庭芳”“点绛唇”“鹧鸪天”从文学渊源上可能来自哪里？词调“干荷叶”只能咏干荷叶吗？“捣练子”如果本为咏思妇捣练，那李后主写《捣练子》是怎么回事？词调与内容之间的“借腔别咏”有什么关系？杨慎以丰富的词作实例解说了这些问题，生动又有趣。

《词品》中，杨慎有大量探讨写梅词的条目，如《梅词》《折红梅》《招落梅魂》等都是在品评历代写梅词作的短长。杨慎以苏轼的《西江月·梅花》为古今梅词第一：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种超凡脱俗、洁身自爱的品格与杨慎内心的坚守和理想追求不谋而合，将其与杨慎的《兴教寺海棠》诗中“京华一朵千金价，肯信空山委路尘”对读，分明蕴含着借他人酒杯浇自我胸中块垒的寄托。

在品词时，杨慎还不时流露出真性情。如他特别强调词人品行的忠慨，在《曹元宠梅词》中指斥宋徽宗宠臣曹元宠“奸臣丑正恶直”。在《陈敬叟》一则中，对误国的秦桧、贾似道之流，痛斥“可胜诛哉！”而对忠义之士张元幹，杨慎有多条品评和宣扬。在《李师师》条则记录了叛贼宋江的《念奴娇》词，并评价“剧贼亦工如此”。这也是目前文献中仅见的宋江词作，唐圭璋编《全宋词》时据《词品》录入。

历史上苏轼“以诗为词”，辛弃疾“以文为词”，而杨慎可以说是“以学为词”。杨慎以自己写词、选词、评词的实践和渊博的学识写作的《词品》，就如同一位美学向导引领我们徜徉词坛，并一一为我们指点近千年词坛得失成败的风景。你不想跟着这样一位向导走一走吗？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