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散文|你知道为什么爱喝茶的人语文好一些吗?
闫红和陈思呈 2020-04-20 07:00

01

微信图片_20200418164131.jpg蒙古奶茶

前年十月份一个下午,我第一次来到呼伦贝尔的特莫呼珠牧场,斯仁其木格的家里。她招呼我的时候说“喝茶吧!”,我觉得很穿越。因为我老家就是一个喝茶度日的地方,人们邀请到家里来,不说“来坐坐“,也不说”来吃饭“,只说”来食茶“,既比前者恳切,又比后者轻松。这是吾乡人们见面必备的一句话,没想到从祖国几乎最南来到祖国的几乎最北端,听到的竟然是同一句招呼。

斯仁其木格邀请我喝的是蒙古奶茶。她家是蒙古族里面的布里亚特分支,跟其它蒙古族又有些不同,她们配奶茶吃的列巴总要沾着巧克力酱和草莓酱,还有另一种茶点的形制也特别有异域风情。但茶是豪放的蒙古大锅茶没错。虽然跟吾乡一样都是喝茶,吾乡是工夫茶,三个小杯,每杯只够两小口,如果其木格看到了一定无可适从。

微信图片_20200418164203.jpg早起煮奶茶的其木格

后来,我又在不同的季节去了好几次其木格的家里。每天其木格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熬奶茶。她早上六点左右就起床了。我是被她熬奶茶的声音唤醒的。我就睡在烧牛粪的炉子不远处,因为那个位置最暖和。其木格把牛奶往锅里倒的时侯发出悠扬的水流声,她用勺子把那一锅奶和茶水混匀也有同样悠扬的声音。早晨的草原那么静,这个声音又近在耳边,我就在这个声音里醒来。

蒙古奶茶搭配的动词是“熬”,而吾乡潮州工夫茶搭配的动词却是“冲”。他们说熬茶,吾乡说冲茶,我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觉得熬是往下按,冲是向上扬,一个是让茶更接近固体,一个是让茶更接近气体。

这才知道,在草原,喝茶的重要性一点也不比吾乡弱。听说以前牧民放牧时,一整个白天里只喝茶,只有晚上的时候才吃饭。奶茶虽然有脂肪含量很高的奶,但毕竟也只是液体。放牧需要很大力气。我没有跟着放过牧,但看过其木格家院子里闯进来过几头别人家的牛,她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只穿一件单衣就冲到零下20度的室外去,拿着一根树枝恶狠狠地挥向牛群配以高声怒斥。几头陌生牛被声势和动作震住,弱弱对峙了一下,还是选择退出。我想,他们放牧的路上可能时不时要这么来一番吧,羊还好,牛有牛脾气,马据说是最容易“学坏”的,难养,一个不小心就“学坏”了,都很费体力。

所以放牧的时候一个大白天只喝茶怎么够呢?但她们说“吃太饱了走不动”。

他们到新的牧场驻扎时,常会第一时间熬一锅奶茶,敬天敬神。吾乡当然也是一年四季白天黑夜都在喝茶,但这么对比起来,喝茶和喝茶,真是大不相同。游牧人民对茶有敬意,而吾乡对茶却只是亲狎。游牧人民的喝茶是民生,吾乡人民的喝茶是休闲。

吾乡人民也常在地里田间摆上茶具,随时随地喝了起来,但他们喝的这茶,与谋生果腹无关,反而是借着这茶,特意与谋生果腹拉开一点距离。在吾乡,生存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就是一泡茶的距离。

02

同在北方,西边的维吾尔族跟东边的蒙古族,也喝着不同的茶。冬天的时候我们来到喀什。这天我们转到老城的吾斯唐博伊路,见到著名的“百年老茶馆”。

没有想到维族老茶馆是这样的茶馆。一屋子密密麻麻一律都穿着黑衣服的阿凡提,一个挨一个围坐在一张张巨大的“炕”上,放眼望去全场只有我和同伴英英两个女性。

我们强装见过大世面,随便选了离门最近的那个“炕”(也不知这个词对不对,维族朋友告诉我,维语管这叫supa,但是汉语不知怎么说)。总之每个“炕”大概都是长方形,每个边起码能坐五六个人,那么围坐在一起起码是二十多个人。大家都脱掉了鞋子盘着腿坐着,他们穿着皮袜子,我们穿着普通袜子,每个人眼前都是一壶茶,一个杯子,一个铁盘,铁盘上有一个馕。

我们就这么面面相觑地坐着。他们一边打量着我们,一边把盘子里的馕掰成小块,在茶水里面浸一浸,再津津有味地送进嘴巴里。

眼前一下子出现这么多阿凡提,观感上真是极奢侈。维族人都长得好看,每个人的脸部轮廓是那么深刻,仿佛他们的出生都比较用心。他们的打扮也很有气质,喜欢穿呢子大衣,从没见过穿羽绒服或者运动服这种快餐式服装的。他们喜欢戴帽子,冬天是黑色的平顶呢帽,庄重、优雅又低调耐看。他们还多数留着胡子,胡子使他们的脸庞显得更加深邃。静态的他们,就充满故事感,一个人就像一张剧照。

如果他们动起来,故事感就更强了。他们的身体语言总是显得很恳切。问好和告辞,都把右手放在左胸上,微微地弯一下腰,气氛仿佛就在舞台上。老人也同样优雅,即使看起来是贫穷的。在我们坐下不久,有个维族老汉进来了,他老得眉毛都白了,身上的呢袄也有点破了。他也拿着铁盘和馕,穿着皮袜子,辛苦坐下。先是跪坐的姿势,缓缓地掰着他那个馕,掰完之后,他又从跪坐改为盘腿坐的姿势,慢慢地吃起来,不吃的时候就十指交叉抱在一起,对四周置若罔闻。眼睛藏在他长长的白眉毛下面,嘴巴藏在浓浓的白胡子后面。看上去,就像从魔法里走出来的一样。

在我们愉快又贪婪地欣赏这些形象美妙的阿凡提的时候,他们也愉快友善地朝我们致意,有的还邀请我们吃他们掰开的馕,和我们交换着都从茶馆买的本来就一模一样的馕块,表示彼此欣赏。

突然坐在我对面一个阿凡提说了一句什么,拿出一把“热瓦浦”弹了起来,边弹边唱。紧接着,距离他两三个位子远的一个阿凡提,又掏出一个“达甫鼓”拍了起来。正在我们迟疑不敢相信的时候,一个又瘦又帅的阿凡提站起来开始跳舞,又是旋转又是拍手,又抒情地张开胳膊,又喜不自禁地扭着脖子。达甫鼓和热瓦浦热烈的节奏笼罩了全场。

老茶馆之于喀什,重要性可能不亚于茶馆之于成都。这些维族老汉把一整天的时间泡在这里,这里很可能是他们除了家之外最放松的一个地方。这个民族的浪漫和幽默,使茶馆同时还能上演歌舞会。

微信图片_20200418164311.jpg喀什老茶馆里的维族老汉

但他们喝的茶,与哈萨克族和蒙古族的奶茶是不同的。虽然同在新疆,但哈萨克族的传统产业就是蓄牧业,维族是以农业手工业和商业为主,所以他们的喝茶,跟生计无关,更多的是休闲、交流和娱乐。

当然,也是因为平时吃牛羊肉多,靠茶解腻。

他们喝的茶,多数是砖茶和茯茶。像伊朗电影里常见的那样,他们喝茶时,还经常配有一种黄色冰糖,非常美丽。除了砖茶,喀什的街头还有一些“药茶馆”。我只喝过一小杯,可能是放了小豆蔻丁香之类的,味道非常古怪。喀什本地虽然不产茶叶,却有自己的茶文化。

03

成都的茶馆我只去过一次,从飞机场下来我提着行李直接到杜甫草堂,一进门就是一个露天茶馆,我坐下来要了一杯绿茶,为的是歇歇。

对吾乡来说,绿茶的冲法总是不够技术含量,杯子大了,冲泡时间就短了,每个人的交流密度自然就不够。

微信图片_20200418164350.jpg潮州工夫茶

突然意识到吾乡工夫茶的设置可谓煞费苦心。三个杯子那么小,人多的话,不但要轮流喝,喝一次还要洗一次杯。我们来广州后,就使用改进式的茶盘,则即使人多,也每人认杯,不用每次都洗杯。但用老家的人说,这种改进的泡茶法叫“半干泡”(干泡,参考“干洗”的思路)。因为按老家最传统的泡法,茶盘上永远是湿漉漉的才对,那样泡茶虽然麻烦,但泡出来的茶有灵魂。

一件事稍有难度,会天然地成为一个凝聚力。坐在一起的人,某个程度上都在关注喝茶这件事,再陌生的人也不会大眼瞪小眼,再无话可说,起码也能聊聊眼前这个茶。

吾友钟哲平曾说,一个地方如果有喝茶习惯,这个地方的语文就不会差。回味她这句评论,越想越有道理。因为喝茶的时候,需要表达出很多微妙的感受。那些表达我们习焉不察,就算乡间不识字的农民也这么交流,只有现在,特意把它们转为文字,才会发现竟是如此雅致。比如:

这条茶有喉底

这个香气太霸道

这条茶太剥削

这条茶有山气

回甘很好

冲了茶胆了,太苦

这条水太硬

这条水软驯些

罗列出来几乎像诗句,而这也是他们日常的语言之一。所以我友钟哲平认为有喝茶习惯的族群感受上也会细腻一些,因为,最初你要说出自己的感受,然后对方也能领略你的感受,然后这些表达变成你们之间能共同理解的固定桥梁,你们的舌头都能体会到这个共同的感觉,你们起码能拥有一个默契,不可与外人道也。

关于喝茶者之间的默契,我遇到过最极致的一个例子是一个朋友与装修队包工头的谈判。我本以为会是一场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交流,因为房子装修过程有诸多不愉快,现在是结账,朋友想把原先定好的价钱往下再压一部分。

谁知他们坐下来,只是不断地冲茶,让对方喝茶以及自己喝茶。除了偶尔几句日常闲聊之外,其它时间基本都在沉默,能在喝茶时沉默的人,是最熟悉的老朋友或者家人,怎可能想象这是一场谈判。

不知对饮了多久,茶叶淡了又换新的,半个晚上就要过去了,还没有一个字提到正题。到底他们是没有勇气直接谈论,还是还没想好?

突然间,全无铺垫地,朋友报出了一个数,他一边说,一边如常冲茶,仿佛这个数字是特务接头密码。包工头也如常地喝茶,沉吟好一会儿,回了一个数字,并加三个字:行不行。

朋友又沉吟了好一会儿,再次回了另一个数字。包工头这会儿只说了一个字:行。

那场腥风血雨的商界谈判,就在这么三句对话里完成了。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闫红和陈思呈,作者陈思呈

编辑/陈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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