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是江西省九江市属下一个很小的县，到2018年为止人口才有37万人左右，这个数字相当于武汉市东西湖区（29.8万）与青山区（44万）人口数量的平均数。虽然同在长江边，但彭泽地理位置非常偏僻，境内的马当是江西最北的地方，也是著名的军事要塞，1938年日寇铁蹄进入江西，就是从6月22日马当失守开始。从某种意义而言，这里曾经是江西的门户，唐代的王勃，就是从马当出发赶到南昌，在一座与黄鹤楼齐名的楼阁里参加一次著名的笔会，并写出了那篇千古一序。

彭泽很偏也很穷。这里与安徽的望江县和东至县交界，交通并不发达，如果不是2008年通了铜（陵）九（江）铁路的话，这里其实就是一个死角。彭泽县的经济状况也一般，2018年的财政收入只有25亿元，这个数字比武汉所管辖的十三个区2018年财政收入倒数第一名的蔡甸区（35.54亿元）还要少十个亿。同样在这一年，光是武汉排名第一的某龙头企业营业收入就达到了8713636万元。

彭泽虽然经济欠发达，但不妨碍她历史的厚重。彭泽建县时间比较早，在西汉初年刘邦设立豫章郡的时候，彭泽就是江西第一批建县的18个县之一，也就是说，这个蕞尔小县却有2200多年历史，它的出现比武汉最早的城市雏形却月城还要早。

从汉唐到清代，在彭泽任职的也有不少有名气的官员。公元689年，名臣狄仁杰因受来俊臣迫害，被武则天下放到彭泽做县令。他在当地做得很出色，当地的“纵囚墩”就是彭泽人感念他的德政。1036年范仲淹因批评宰相吕夷简也被贬知饶州，曾到彭泽狄公遗迹视察，感慨彭泽是一个“贬官圣地”。当然，彭泽历史上最有名的干部既不是狄也不是范，而是一位以气节彪炳千秋的陶渊明。公元405年秋，陶渊明到彭泽任一把手。没有多久他因为拒绝迎接前来视察的领导，“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愤然辞去公职、离开体制，一心一意去酿他的菊花酒。

与陶渊明做了81天彭泽令就归去来兮不同，1915年12月，一位河南人悍然修改临时约法，改行帝制并高票当选。一直到死为止，这位前总统拖着病体做了83天皇帝。

在袁世凯众多反对者中，有一位叫时倚方的长江巡阅使参加了讨袁起义，在刺杀袁的副手黎元洪时失事被捕，临刑大书“彭泽时倚方”，慷慨就义。另一位叫杨赓笙的同盟会骨干则积极投身第二次讨袁战争，这位来自彭泽邻县湖口县、别号“咽冰”的革命者，还没来得及茹蘖咽冰，袁世凯却先咽了气（我们后面还会提到他）。

崇尚气节的彭泽人都将陶渊明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撑。1894年7月23日，日本舰队不宣而战，在黄海大东沟海域偷袭“高升号”运兵船，中日甲午战争就此爆发。高升号上军阶最高的是管带高善继，这位中国将军拒绝日军投降的要求，指挥船上一千多名陆军士兵用步枪与日舰战斗，直到悲壮战死。高善继殉国的消息传到家乡，当时只有两万多人的彭泽县万人空巷，痛哭中日战争战死的第一位中国将领。44年后，日寇侵入高的家乡，他们得知彭泽有一位叫许业笏（止静）的前清翰林曾在日本留学，精通日语，想让他出任伪维持会负责人，许翰林以死相拒，誓不事敌。许业笏的气节，深深影响了他的彭泽学生陶博吾。

彭泽虽然很小，但足以装得下这么多动人的故事；彭泽虽然贫瘠，但足以滋养这里的文章气节。

占领彭泽的侵华日军高桥联队

与欧阳家、许家一样，方湖边上的汪家也是彭泽县的望族之一。全国的汪姓有一半以上集中在江西和安徽，而江西则集中在赣北，彭泽黄岭汪氏只是其中之一。道光十三年（1833）年，黄岭汪氏的士子汪鸣相在这一年中了状元，成为江西在清代仅有的三个本籍状元之一。可惜汪状元只过了三四年好时光，就遭受了父母接连去世的打击。在为母亲守丧期间，汪因贫病交加，绝望的状元留下一张“手无寸铁之资，身有千金之累”的遗书上吊自杀，成为清代唯一一位被贫困逼死的状元。

在汪状元去世将近一个甲子，1897年，族中一位叫汪际虞的秀才考中了拔贡，终于为汪氏宗族接续了一缕书香。随后他在河南泌阳等县做知县，家境逐步好转。汪知县在任上连生两个儿子，长子汪国垣，字辟疆；两年后又得次子，取名汪国镇，字君毅。因为父亲在河南做官，所以两兄弟是在开封客籍中学堂毕业，两兄弟天资聪颖，双双考入了京师大学堂。

熟悉近现代文学的人都知道，这位汪辟疆（1887-1967）是大师级的人物，中央大学、南京大学教授，近代目录学家、藏书家，我们从他的弟子程千帆等人的怀念文字中，就知道他的学术地位。汪辟疆还有一个号叫“方湖”，说的就是彭泽汪家一口方形的湖泊。在江西方言中，“汪、方”因为读音比较接近而不容易被外省人分清，或者就干脆不必去分清，取相近的音做笔名未尝不好。

汪辟疆的弟弟汪国镇在京师大学堂读的是英语专业，当他在1912年10月毕业的时候，他的国家已由大清变成了中华民国，京师大学堂也变成了北京大学。由于时局不靖，汪国镇回到老家彭泽教书，而没有像他哥哥那样成为名教授。他后来又在九江和南昌教中学，直到1937年抗战军兴，他任教的南昌二中迁往樟树，他决计回乡，在方湖边的书房“澹静居”里，他可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袍，用浓重的乡音吟诗。

汪国镇虽然像书呆子，但他为人正直，见不得世上不干净的人和事，这种性格，想必是会通过基因遗传的。当时地方有一个土匪叫刘大波，到处勒索四邻，汪国镇以一介书生，深入匪巢劝诫他不要在国难当头之时为难自己乡亲，因为他知道，大家越是因害怕而噤声的时候，更要有人挺身而出，而不能把世界让给坏人。刘氏看到一个书生来劝诫自己十分恼怒，并放枪威胁，汪国镇不为所动，反复开导，刘大波气馁色沮，就此收敛流氓行径，在当地真可谓奇事。

1938年6月22日彭泽马当要塞失陷，日寇很快占领了他老家黄岭乡老屋湾汪家，铁蹄踏碎了方湖宁静的水波。侵华日军步兵第54联队高桥政雄联队长听说他是北大高材生毕业，就打算亲自招降。汪国镇自知民族大义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作为小小彭泽城标杆式的人物，整个彭泽人都在看着他，历代先贤也在注视着他，这个时候，他就是陶渊明，就是高善继。他清醒地知道，此时肩上哪怕落下一粒尘土，也比身后的庐山还重。为此汪先生断然拒绝了高桥政雄的威逼利诱，大骂敌寇不止。高桥联队长勃然大怒，举起倭刀就向汪先生眼睛戳去，敌人想让他流血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眼前的罪恶。汪国镇强忍巨痛，怒斥敌寇不止，高桥正雄遂将汪国镇先生杀死。一滩乌红的血迹，漾成了几代人心头的阴影。

留他如梦，送他如客，端午节出生的汪国镇，注定会像屈原那般悲壮的结局。曾经的一汪方湖从此水不扬波，无语凝噎，因为这里注满了国仇家恨，已经翻不起一丝涟漪。

汪辟疆先生（1887-1967）

汪辟疆听说弟弟的噩耗后痛不欲生。他设法把汪国镇的儿女们都接到身边，视如己出。大侄子汪德佑，年轻帅气，颇具父亲汪国镇的神韵，还继承了外语专长，虽然学的是水利，但他通晓五国语言，曾经考上清华大学但最终放弃，改读了上海交通大学。

在南京晒布厂5号汪辟疆的家里，其乐融融地住着两个大家庭，被后辈亲切称为“南京爷爷”的汪辟疆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后来因为家里实在人太多，汪德佑就租下了隔壁晒布厂2号宗白华先生的房子，他们这家的人丁也逐渐兴旺起来。

汪国镇生前本为汪德佑订了一门亲事，但儿子却喜欢九江儒励女中一位文文静静的湖口姑娘张嫣然。张嫣然的父亲是日本庆应大学毕业，可惜英年早逝，对她格外看重的外公其时已是江西的民政厅长，此公就是前面我们说过的民国元老杨赓笙。最终，一身白色西服、能吹口琴、讲好听故事的汪德佑走进了张嫣然的世界，鸿雁传书若干年后，两人喜结连理。

1955年5月11日，汪德佑和张嫣然南京晒布厂2号的家里，出生了一位女婴。他们的女儿后来跟随他们到武汉生活，并在日后成为了一名作家。

女作家一家人都在长江边上的城市生活，不论是彭泽，南京，还是武汉。特别是三城中处于江之头的武汉，已经成为了她的第二故乡，她已深深扎根于此。正因为这样，这位女作家，注定要在一段特殊的日子里，用泪水和笔墨，深情书写自己与武汉之间的情谊。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学者剑川，作者毛静

编辑/陈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