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艺评|寄生虫、李部长、愤怒的村上春树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0-02-10 13:50

《寄生虫》其实特别暧昧。

奉俊昊同情穷人吗?刚刚看完电影的时候,觉得这个设问很多余:这还用说?多明显!为了描述贫富对立,他都快把富人一家描写成智障了。可是,细究他的感情向背,他根本无意讨好任何阶级,他对穷人与富人都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寄生虫》剧照

《寄生虫》的前半段更像一场“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闹剧,穷人一家巧施连环计,一个个一步步侵入富人家庭,他们撒谎不打草稿,做假不会脸红,机智到近乎无耻,聪明到近乎卑劣。

乘着主人外出,一家人围坐在豪华客厅,大吃大喝大说大笑。说起被他们蒙蔽的富人一家,爸爸突然感慨,豪宅女主人“有钱又善良”,他的妻子立即纠正,“不是又有钱又善良,而是有钱才能善良”,接着她甩出《寄生虫》流传最广的金句:“我如果有钱,我也能那么善良。”

《寄生虫》剧照

钱锺书先生说过:“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

父亲突然想起被女儿设计挤走的那个尹司机,他有没有找到新工作?请仔细观察此刻这一家四口的微表情,尽管每人都讲了一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但还是有一抹阴翳掠过他们的脸——那是稍纵即逝的不安,这正可以解释他们何以会把雨夜敲门的前管家放进来,从而引发一系列不可收拾的局面。半地下室的一家与更下一层的另一家,把“底层互害”的残酷与丑陋揭示得纤毫毕现,令人不忍直视。

《寄生虫》剧照

从1小时30分钟开始仓皇逃走的那几分钟,实在震撼。人向下走,向下走,水向下流,向下流。刚刚还得意忘形的狡猾与“生存智慧”在此打回原形,显出它可悲可怜无依无靠的本相。

朴社长一家并未为富不仁,社长夫妇的“主观恶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那么,电影何以要给大节不亏的这一家安排了家破人亡的命运?

我以为,这正是延世大学社会学专业出身的导演奉俊昊向麻木不仁的既得利益者发出的“中产警告”:就算你的鼻子再灵,如果安享富贵而对不平的现实毫无体察,那股挥之不去的“穷人味”早晚会凝聚成一股来无影去无踪的戾气,进而变成无差别的杀人毒气。

《寄生虫》剧照

无论爬到多高,富人与穷人永远无法完全隔离,大家彼此依附互相寄生,共构共享同一个生态系统,你在地面他们在地下,仅一板之隔的和平共生状态极其脆弱。觥筹交错谈笑晏晏,下一秒悲剧可能就会发生。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无辜,也没有一片雪花可以幸免。

电影作为一种载体,已经成为一部分韩国电影人表达政治态度与社会批判的工具,他们常常让我想到一千多年前“文起八代之衰”的文坛领袖韩愈的文学主张:文以载道。这些电影人用电影践行“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某些电影甚至直接促成一项新法规的实行,一桩陈年旧案的重审,这已经成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电影景观。当然,有时用力过猛,也会“以义害文”,损伤到作品的艺术性(备受称誉的《出租车司机》《辩护人》其实都有这个问题),但艺术家的公民精神还是让人叹服。

《寄生虫》剧照

《寄生虫》在浮夸浓郁的影调中,超拔于细节处的生活真实,显现出奉俊昊试图描述某种普世图景的雄心,有人称之为“寓言性”,有人称之为“主题先行”,它最被诟病的所在,也是它最被赞美的原因。

《寄生虫》在戛纳折桂,它屡屡被拿来与去年的另一部韩国电影《燃烧》相比。《燃烧》由另一位著名韩国电影导演、曾任韩国文化观光部部长的李沧东执导,可惜与金棕榈擦肩而过。两部电影同样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同样展示贫富分化的矛盾,将二者相提并论实在是最自然不过。

《燃烧》海报

从电影风格来看,奉俊昊的《寄生虫》满铺满画浓烈浓密,李沧东的《燃烧》则多有留白更有余味,环肥燕瘦皆为国色。

多年以后,基宇成了有钱人,买下了南宫贤子设计的那座豪华凶宅,接来妈妈,父亲终于从地下室走到地面,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终于在草地上相拥。

那么,基宇是不是真的实现了人生逆袭?镜头一转,他仍在半地下室,以上幸福场景纯属意淫。

——这是《寄生虫》的收尾。

冬日,黄昏,郊野,钟秀走向本,匕首刺向本,然后把本连同他的车连同自己血迹斑斑的衣物一起点燃,烈焰升腾中,赤身裸体的钟秀打着寒战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车上,在恍惚晃动中逃离现场。

那么,钟秀是不是真的杀死了本,为他爱的姑娘惠美报了仇?

请回溯之前的镜头,哦,这其实是仍困守蜗居的钟秀的“小说家言”,以上震撼场景纯属意淫。

——这是《燃烧》的收尾。

《燃烧》剧照

《燃烧》也有一场雨,不过是宣之于“了不起的盖茨比”本之口。

这位空虚的富人会定期焚毁一些他认为无用的塑料棚,作为游戏。凭什么判断某个塑料棚已经无用、活该被烧?他讲述了自己的逻辑:他随机选择塑料棚烧掉,就如同雨落江溢,一些人被洪水冲走,而大雨并无感觉——他俨然以上帝自居,将自己的破坏行为视为自然律,简直有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超然。试图强融进上层圈子的下层女孩被吞噬,像沼泽吞噬猎物,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一个是上层对下层的毁灭,一个是下层对上层的反杀,韩国连续两年连续两枚震撼弹,两位大导一次又一次发出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这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担当。

“每天早上我仍在五处仓房前跑步,我家周围的仓房却一个也没被烧掉,也没听说哪里仓房给烧了。又一个12月转来,冬鸟从头顶掠过,我的年龄继续递增。夜色昏黑中,我不时考虑将被烧毁的仓房。”(村上春树《烧仓房》)

李沧东的《燃烧》改编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而《烧仓房》又是村上向自己钟爱的美国作家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烧马棚》致敬。

散文家村上与小说家村上性格截然相反,村上的散文始终散发着一种北京人所谓的“蔫幽默”,有中年大叔的亲和,还有点中年大叔的磨叨。而且,看得出来,日本的杠精怕也是不少,所以他花式吐槽时,总会假设有人会跳出来反驳,而他则预先就为自己做出辩解,“求生欲”相当强烈。但在小说中,他的圆融谦逊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爱看看,不看滚”的凛然。

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在中国最为人熟知的小说是《挪威的森林》,所以他也往往被误认为是一个小资作家。冤哉枉也,村上创作力旺盛,在他的虚构作品序列中,“挪森”几乎算是一个意外。小说家村上是一位世界主义者,与暧昧的日本国民性格不同,他有相当明确绝不含糊的价值观。在《寻羊冒险记》中,为了让妄图控制国家的恶灵不再存续于世间,青年“鼠”不惜以身相“许”,成为恶灵的宿主,然后毅然杀死自己,实现了“吾与汝偕亡”。并且还在死前布下巧局,定点清除了试图掌控世界的野心家。

“寻羊者”的决绝、15岁少年卡夫卡的顽强、在梦中杀死无耻政客的井底人……反暴力反欺骗反侵略反专制反欺凌是他的小说中反复出现一以贯之的主题。

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领奖时,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演讲:“在高大强硬的墙与鸡蛋之间,我永远选择站在鸡蛋一边。”获悉父亲曾为侵华日军后,他和妻子商定不生子嗣一一用这样的方法了断侵略者基因。所以,村上才不是什么小资作家。或者说,那只是他诸面向中的一隅,他是一个平和的羞涩的内向的幽默的自律的勤奋的愤怒青年,永不乡愿永不苟且的愤怒青年。

在这个意义上,诺奖于他何加焉?

几年前,日本共产党作家小林多喜二写于90年前、表现工人被残酷剥削的小说《蟹工船》在日本重新流行再度畅销。考察一下这几年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赢家,《我是布莱克》、《小偷家族》、《燃烧》(未遂)、《寄生虫》……总有一些人执着地告诉醺醺然的人们,看,这世上有很多不公不义,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你看不见或者假装看不见而已。

我以为,这便是“致良知”。

文/得得

编辑/崔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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