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很小,在动辄去一趟六环外的当下,再看二环内的这些地方,着实小得可怜;老北京又很大,四九城里许多知名的地方,尽管打小儿就听过,但从未去过。
对我来说,白塔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直到今天,我也没进去一探究竟。但我在白塔寺东墙的胡同里转悠过,那条胡同叫“白塔寺东夹道”,彼时还没成为网红打卡地。虽然我只去过一次,却一直记得。
某日,在后台候场,大家比着聊老事儿,看谁知道得多,诸如“某先生住在哪儿”“某前辈怎么拜的师”“某名家最擅长做的菜”等。一位朋友开玩笑:“孙连贵住在哪儿,你们知道吗?”顿时,一片沉寂,只有我不假思索地说:“白塔寺东夹道某某号。”大家听后哈哈大笑,说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毕竟孙连贵既非名流大家,也非业内前辈,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北京人。
孙连贵是西城区房管局的工人,我十一岁认识他时,他就六十多岁了。他的个头儿不高,背驼得厉害,光头,肤色黝黑,脸皮粗糙,“奢咧”着厚嘴唇(北京方言,不闭拢,向外分开)。平日里,孙连贵总是醉眼迷离,因为他除了爱去票房听八角鼓,就爱喝最便宜的啤酒。他穿的衣服永远很旧,谈不上干净,出门要带东西时,便提一个塑料打包带编织的脏篮子;其实,他挺讲卫生的,就是看起来不大得体。
虽说跟他岁数差不多的老头儿都认为他傻傻的,但我不这么觉得,他很懂规矩,很有分寸,很爱聊天,聊天的时候思路清晰,语言幽默,还不时讲个笑话、学个吆喝。我岁数小,叫他孙大爷;一些中年人称他孙老师,他愧不敢当;还有人叫他“孙爷”,他倒是欣然接受。虽然孙大爷没什么文化,但在听曲艺的时候,出于善意,会提出一些文字上的意见。有一回,京韵大鼓名家白凤鸣的儿子白家林(当时也七十多岁了)在票房唱《南阳关》,唱完了,孙大爷对白家林说:“‘鸩兄图嫂’的‘鸩’字啊,我听别人讲过,是一种鸟,这种鸟的羽毛有毒,泡在酒里能毒死人。这个字念shèn,不念zhèn。”白家林不以为然:“不可能,就是念zhèn,那‘镇压’能念‘甚压’吗?”孙大爷听后,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听曲儿聊天了。我在一旁直想发笑:念shèn固然不对,可鸩酒的“鸩”和镇压的“镇”根本不是同一个字,这老二位全不清楚。但反过来说,这也充分说明他们很尊重文字,力求演唱和理解的准确。
刚上初一那会儿,我每周一晚上都去北太平庄蔡芳先生的票房玩儿。我从东便门坐车,在西直门倒车,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满北京城野跑,家长总归不放心,有一次我要去票房,我妈忽然说:“妈跟你一块儿去听听。”我不乐意,又无可奈何。到票房一看,屋里七八位老人,蔡芳先生风度翩翩,马增锟先生我妈也认识,还有侯宝林的大徒弟贾振良,一介绍,我妈是肃然起敬,她悬着的心便放下了。我妈跟我听了两个多小时,又一块儿坐车回家。
后来,我妈跟我闲聊,说蔡芳先生人挺好的,叮嘱你要好好学习,唱单弦儿就是玩儿,千万不能影响学业。我妈还跟蔡先生说我英语不好,蔡先生说那可不行,英语必须得好好学。结果,一旁的孙大爷来了句:“学那干吗?”蔡先生冲他嚷道:“都跟你似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嘿嘿一笑。
孙大爷来票房的时候,总带着媳妇,她可比孙大爷胖得多。在票房里,她经常突然跟孙大爷嚷嚷,孙大爷总哄她:“别闹,别闹。”无论到哪儿,孙大爷都带着她,两个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他们有没有孩子,我不知道,总之我一见到他,就能见到他媳妇,也算另类的“双宿双飞”吧。
那会儿,北京每天都有票房,几乎在每个票房,我都能见到孙大爷,可见他平时也没什么事儿。他听了一辈子曲艺,是绝对的“老资格”,据说身上还带着点老词儿,是常澍田等人给他的抄本。当然,这可能是他吹牛。他曾对我说:“我认识张善曾的时候,他身边还带着两个卫兵。”记得张先生和我说过,他去西城区房管局的时候,连户口都快没有了,还能有警卫?
孙大爷知道我跟“叫卖大王”臧鸿学相声,便和我念叨,说他的吆喝比臧鸿强,然后就给我吆喝了几句。那时我太小,听不出谁好谁坏,还是觉着臧先生的“高门大嗓”更好听。年岁渐长,我越发感觉孙大爷的吆喝很有味儿,他过去就是干小买卖儿的,那吆喝自然正宗。
大学毕业后,我终于想起来“录录”他。2002年初的一天,在阜成门内的“德顺兴”票房玩儿,我问孙大爷:“我能不能给您录录音?”当时,我买了一个很好的小录音机,专门录各种资料。他说:“好啊,你要录什么呀?”
我说:“录吆喝啊。您把所有会的吆喝一遍,再从头到尾帮我捋一遍,就像说相声似的,都给讲讲。各种买卖怎样卖、什么时候卖、大概多少钱,这样我能好好学一学。”他非常高兴,说:“你拿个笔记一下。”记完了,我一数,他竟然会一百多种吆喝。
德顺兴离孙大爷家不远,他说等下期的票房活动结束,跟他回家录。我问:“您住在哪儿啊?”他说:“我住白塔寺,就在锦什坊对面。”说“白塔寺”“锦什坊”这两个词时,孙大爷的发音真正宗——白塔寺的“塔”字是轻声,锦什坊念出来就像“姐儿方”。
下期的票房活动一结束,他果然邀请我去他家。跟他走在街上,也是一景儿——他驼着背,背着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孙大爷的媳妇在旁边迈不开步子,忽然冲他嚷了一句:“快着吧你!”他一边探着光头往前走,一边说:“别嚷,别嚷。”
沿白塔寺东墙往北再往东,路北的一个大杂院,就是孙大爷家。他住在里院儿,是北房的一间东耳房,破门破窗。推开门,我大吃一惊,屋子不大,也就十几平方米,里面没处下脚,报纸、塑料瓶、纸箱子摞到了房顶,看来平时他以捡破烂来补贴生活。屋里有个双人床,将将能半躺,除此以外,没什么能待的地方。满眼都是黑灰色,甚至还有一只黑灰色的瘦猫——那猫其实是黄白花的,见来人,叫了两声,看了我一眼,走了。
喝口水歇歇就别想了,再说,也没杯子。孙大爷对我说:“咱们开录吧。”怎么录?只能歪在双人床上录。此刻,孙大爷的媳妇已经躺下休息了,她太胖,一路走来,气喘吁吁;我和孙大爷半躺在床的另一头,他靠着被垛,我用一只胳臂撑着上半身。
他从正月开始吆喝,把正月里卖的东西吆喝了一遍,也搭着我问得勤一些,将详细情况记录下来。他做过各种小生意,其间也谈及当年的细情、地名、物价……这份录音资料实在是太珍贵了。
孙大爷录了一个小时,把磁带的正反面都录满了。这期间,他的媳妇突然生气,嚷嚷了几嗓子,反正没什么正事;不多会儿,她又调皮起来,胡噜胡噜孙大爷的光头,说:“胡噜胡噜,吆喝得就更好了。”孙大爷还得对付着:“对,胡噜胡噜,就更聪明了。”然后接着吆喝。
歪在床上一个小时,我筋骨都疼。与目录对照,刚刚一半儿,可我只带了一盘空白磁带。我说:“剩下的一半儿,下回再录吧。”他还有余兴,但气力已然不足了。
后来,我忙着做其他事,没录“剩下的一半儿”,这盘磁带一直放在柜子里,也未重听。再后来,他就去世了,至于他家里是怎么个情况,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么个情况,我全然不知。
最近这几年,我把原来录的磁带都转成电子版,刻成光盘,边开车边听。二十多年过去,我才意识到孙大爷这些个真正的老北京吆喝的好。
孙大爷是干小买卖儿的出身,卖过很多东西,所以他说的都是第一手资料,吆喝起来也是韵味十足,而且未经修饰加工,保留了最原始的状态。有时我听完这一个小时,会重新放一遍,再听一个小时。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剩下的一半儿”吆喝已经随历史的尘烟渐行渐远。
开着这辆车,我接过曲艺界的很多老人儿,有时正赶上我放孙大爷的这段“实录”,每个人的耳朵都会被“拽”过来,第一句话都是“真好”!紧接着就问:“这是谁呀?”我会表现出我的“多知多懂”和“老资格”,说:“您猜猜,保证您猜不出来。”说真的,还真没有人能猜出来……他确实是无名无姓了一辈子。
在那盘磁带巴掌大的目录纸上,我用当年自己最正规的字体,写了如下文字:
小金鱼儿、蛤蟆咕嘟、杏、樱桃桑葚、粽子、果子干玫瑰枣、落花生、炸花生米、芸豆、老玉米、扒糕凉粉、炸丸子、卤煮炸豆腐、馄饨、豆豉糕、豉汁麻豆腐、熟豆汁、杏仁茶、热面茶、半空儿、豌豆、冰核儿、包子、羊肚儿、蒸了又炸、烧卖、西瓜、豌豆黄儿、倭瓜、冬瓜、杂样、菱角、老鸡头、螃蟹、茉莉花、月季花、玉兰花、粥、白薯、白菜、蒲帘子狗窝稻草、年画、月份牌皇历、松柏枝芝麻秸儿、元宵、送财神爷、石榴花。
(徐德亮)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