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1日,西夏王陵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贺兰山下的陵群及文物,记录着西夏国的神秘而传奇的历史,更镌刻着文化交融的独特印记。
琉璃鸱吻
红陶伽陵频迦
帝王归处
西夏王陵最早的文献记载,是《宋史·夏国传》,书中共记西夏十二个帝号,但只记九个陵号:太祖继迁裕陵、太宗德明嘉陵、景宗元昊泰陵,毅宗谅祚安陵,惠宗秉常献陵,崇宗乾顺显陵,仁宗仁孝寿陵、桓宗纯祐庄陵、襄宗安全康陵。其中,李继迁、李德明的庙号、墓号,都是李元昊立国后追定。
襄宗李安全去世时,蒙古铁骑呈横扫天下之势,西夏内忧外患,已是末年气象。继任的李遵顼、李德旺无力支撑,一个惶惶退位,一个惊悸而亡。乾定四年(公元1226年),灵州失守、兴庆府被围,次年陷落,末帝被杀。此时,西夏皇室已无力为帝王兴建陵寝,因此,今天西夏王陵的九座帝陵,极大概率对应《宋史》所记九位皇帝陵寝。但《宋史》只记载各陵的陵号,却没有记载确切位置。明代胡汝砺所编纂的《嘉靖宁夏新志》最早指出了具体位置:“贺兰山之东,数冢巍然,即伪夏嘉、裕诸陵是也。其制度仿巩县宋陵而作……人有掘之者,已无一物矣。”西夏王陵就这样一直隐匿于黄沙瓦砾之中。
1972年,解放军在贺兰山泉齐沟进行建设时意外发现文物,他们立即报告给宁夏自治区博物馆,考古工作人员勘测后认为这里是西夏皇家墓地所在,西夏陵得以重见天日。
西夏王陵位于宁夏银川市西部,陵区地处贺兰山前缘,地势高亢平坦,俯瞰银川平原,西侧是巍峨的贺兰山脉,东面紧邻兴庆府,亦可远眺黄河。贺兰山山体如屏,隔绝了西部阿拉善吹来的寒流,陵区少风多日,晨光初照,陵台影如长柱,庄严神秘。这里地形半封闭半开阔,既能聚热纳阳又便于守护祭祀;地表砾石粗砂为主,承载力强且排水通畅,地下水位深,加上气候干燥降雨稀少,洪水罕至,地质条件极适合建造陵墓。
以西夏地形来看,都城兴庆府为中心,西北为皇家林苑,西南为祖先陵寝,三者构成封闭且互相呼应的三角,在西夏与辽、宋争锋的岁月里,这片山麓高地是权力的精神归处,也是战争中最隐秘与安全的后方。早在西夏建国之前,李继迁和李德明便先后安葬于此,西夏开国后,李元昊正式确立贺兰山东麓为帝陵所在。
独特布局
西夏王陵陵区东西宽约4.5公里,南北长逾10公里,总面积近50平方公里,区内分布有九座帝王陵墓、207座陪葬墓,陪葬规模各异,依地势自南向北可以分为四区:
南端一区为1、2号帝陵,布局集中,两陵规模、布局、形制几乎一致,陪葬墓分布于东西两侧;二区南接一区,为3、4号帝陵所在,3号帝陵是整个陵区面积最大、保存最好的一座,周边陪葬墓群呈南北向分布,4号陵则无陪葬墓;中部三区为5、6号帝陵,坐拥101座陪葬墓,是陪葬墓密度最高、分布最为集中的区域;北端四区为7、8、9号帝陵,三陵呈“品”字形排列,伴有19座陪葬墓,多布于四区南面。
九座帝陵虽已现世,但仍有诸多谜团。 1975年考古整理7号陵出土碑文,虽然断裂残损,但确认为李仁孝寿陵志文,这也是九座帝陵中唯一确定了陵主身份的陵墓。此外,第108号陪葬墓已确认为梁国正献王、尚书令嵬名安惠。
7号帝陵与182号陪葬墓墓主身份确认后,以其为参照,对其它陵的身份多有推论。结合传统“左昭右穆的”宗庙制度和唐宋流行的“角姓贯鱼葬法”,推定1号陵为太祖、2号陵为太宗、3号陵为景宗,依此类推至9号陵为襄宗。但如果按“平原起冢”和“依山起冢”划分,排列顺序则与上述推论多有不同。对帝陵排列和陵主的认定,还有待继续考证。
帝陵是西夏陵保存最为完好的区域,主要由鹊台、碑亭、月城、陵城、门阙、献殿及陵台组成,呈南北轴线对称布局。《嘉靖宁夏新志》记载,西夏皇陵“仿巩县宋陵而作”。这种说法有一定依据,西夏陵整体布局亦采用“依山面水”的建造方式。但是,西夏人并非简单模仿唐宋帝王丧葬制度,而是结合民族与地域的特点,取其所宜、去其不合,创造出了独具特色的陵园体系。
相比唐代一地一陵的气势、宋代一地一陵的恢弘,西夏王陵虽承唐制依山而建,气势不减,却因地理条件限制、经济实力不足而难以大兴土木,总体面积虽与宋陵相仿,主体规模却远逊宋陵,即便是规模最大、猜测为李元昊陵的3号陵也无法与宋陵相论。
西夏帝陵在布局上亦显得简约。唐宋以来,陵园内礼仪性建筑均由献殿(又称上宫)、寝宫(又称下宫)组成,而西夏帝陵取消了陵上建寝的制度与陵寝的供奉礼仪。
在建筑观念上,西夏人偏好圆形与塔式建筑。塔式陵台在建筑中较为特殊,它是诸多概念性特征的具体化,是佛法的尊崇与永恒,也是转轮王的象征,而转轮王是统治者在佛教语境下的自居,圆是天子之陵,塔乃佛王之冢,天子与佛王的象征融合,体现了党项民族既尊儒又信佛的文化特色。
在具体建制上,西夏王陵四域的角台与碑亭均为唐宋所无。角台用以界定兆域,碑亭则多设于双阙之后、月城之前,每陵二至三座。月城与陵城,构成一个形似“凸”字的布局,与宋陵方形布局明显不同。月城位于陵城南门之外,与陵城南门之间设有神道,神道两侧对称排列着石像生。东汉创制以来,石像生安放于陵园正门外神道两侧,而西夏王陵选择将石像生集中在月城内,不仅缩短了神道的长度,也使空间布局更加紧凑,更增陵城庄严肃穆。这种将月城置于陵城之前的布局,也成为西夏王陵独创制度的标志。
葬俗方面,虽受唐宋影响,西夏仍保留着鲜明的民族特征。狭小的土洞墓与中原墓室迥然不同,应是源于党项人“俗皆土屋”的生活习惯。此外,西夏王陵的主要建筑都偏离中轴线,这也是一种特殊葬式。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写道:“盖西戎之俗,所居正寝,常留中一间,以奉鬼神,不敢居之,谓之“神明’,主人乃坐其傍,以此占主客胜质。”这段记载表明了党项人的鬼神观念——中间位置是神明所居,在排列时需要避讳。这种观念也反映在了西夏王陵的建造之中。
异域风采
西夏王陵的地上建筑早已毁坏,仅存夯土遗迹与瓦砾残片,但通过出土的文物仍可一窥陵园昔日的恢宏与神秘。其中,以脊饰构件中的鸱尾、摩羯与迦陵频伽最具特色。
鸱尾,又称鸱吻,常立于屋顶正脊两端,造型多呈龙首鱼尾之状,张口昂首气势非凡。鸱本是猛禽,西夏人将其形象转化为龙头、鱼尾、身披鳞片,有以水制火、避免火灾之意。与鸱尾同样有避火功能的,还有3号陵出土的摩羯。摩羯,是梵文“Makara”的音译,是海中吞噬一切水族及船只的大鱼。西夏人将其塑为兽头鱼身、披鳞展翅的形象,立于屋脊之上,用以祈愿降雨辟火。
迦陵频伽,亦称妙音鸟,佛经记载它“未出壳而现能歌”,它的声音胜过世间一切音乐。西夏3号帝陵所出土的迦陵频迦,有灰陶、红陶和绿琉璃三种,它脸似菩萨、身长双羽,人首鸟身,双翅高张,头戴花冠,手合十而踞,形象融合佛教审美与本土造像风格。妙音鸟能演妙法,象征圆满无碍,它与塔式建筑的神圣寓意相辅相成——此处安眠的是西夏的君主,也是佛教的转轮王,是权威也是神圣。
除了精美神秘的构件,西夏王陵还出土了大量刻有图案的砖瓦与日用器物,其中花卉纹样以莲花、牡丹为主,西夏灵武磁窑堡的壶、罐、钵等瓷器,也多以莲花、牡丹为纹样,显见西夏皇族在审美上与中原地区的相似。随葬出土的陶器、瓷器、铜器、铁器,乃至棋子、玩具之属,更丰富了我们对西夏日常生活的认知。
在西夏王陵所出土文物中,最具史料价值的是散落于陵区的三千余片西夏文、汉文残碑。碑文大多残损,仅存片言只语,多是单字,十字以上者寥寥。即便如此,这些只言片语也弥足珍贵,尤其是7号陵出土的西夏篆书残件,经缀合后判定文字为寿陵志文,从而确定了7号陵为李仁孝陵。残碑中出现的诸如“永平皇帝”“皇太后梁氏”“朝仪大夫”等字句,也可以印证补充西夏的历史,成为理解西夏的重要史料。
西夏王陵的毁坏十分严重,200多座陵墓无不被盗,墙基石柱十不存一,砖瓦石料也只作方寸大小,就连墓碑文字也被人为损毁,3号陵碑亭在诸陵中规模最大,但出土残碑仅300余块,碎块上至多留存四五字。巨大的盗坑、被砸碎的墓碑、刻意凿去的文字,无不说明西夏王陵的损坏不同于民间盗墓,其目的不仅在于获取钱财,而在毁坏本身。贺兰山下曾是蒙夏交战所在,这样程度的毁坏应当是出于蒙军之手。此后数百年风云变幻,西夏王陵终成一片瓦砾。
尽管王陵早已毁坏、墓主难以尽考,西夏王朝却在出土文物、史料文献、砖石痕迹中被重新拼合与理解,王朝的覆灭并未使文明真正终结,作为中国古代政治与文化版图中曾经重要的一环,西夏不仅值得记忆,也正在被重新认识。
(苏兰若)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