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 什么是儿童文学的艺术常识?
文学报 2023-03-26 12:00

无论哪种艺术门类,都有属于自己的艺术常识,常识有其恒定内核,也处在时时发展与更新中。来自《万松浦》的第二期“贝壳谈话录”专栏中,张之路、刘海栖、冰波、李浩、刘玉栋、秦彬、刘金等作家、评论家、学者与主持人方卫平就儿童文学的艺术常识展开探讨。如作家李浩所言,“与时俱进、求新求变是一切艺术创造的常识性诉求”,儿童文学的创作也需要努力面对新时代和新问题,最终形成创造性反哺。

“提供发现”是艺术的基本常识

方卫平:近年来我在阅读一些儿童文学新作的时候,常常发现许多作品在文学的基本品质方面存在较多问题。有些好评如潮、一路高歌斩获各种儿童文学奖项的作品,却可能经不起艺术打量和审视。我个人认为,对于当代儿童文学创作来说,重要的不是我们已经如何辉煌,而是应该好好思考,什么是儿童文学的艺术常识?如何让儿童文学创作回归这些常识?如何让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变得扎实、有力?

张之路:我认为儿童文学的艺术常识有这样几点:对少年儿童的真善美的教育功能,提高少年儿童对客观与主观世界的认识的功能,陶冶少年儿童的性格和情操的功能。为了完成这些功能,我们在创作中要塑造鲜活的人物,书写吸引人的故事,抒发美好的情感。我以为,这些因素就应该是儿童文学的艺术常识。

目前,全国有三十多家专业少年儿童出版社,还有三百多家出版社在出版少儿图书。儿童文学在少儿图书当中又占有40%的份额。从市场角度来看,这是儿童文学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但是在儿童文学市场火爆的同时,我以为儿童文学也有些“失落”。

我们失落了开阔的视野。毫无疑问,绝大多数少年儿童生活的环境是家庭和校园,但是在成长的道路上,他们的视野却不能仅仅停留在这里。正是因为他们生活的局限,文学就更应该承担起开阔他们视野的功能。遗憾的是,以天空、海洋、高山、河流、田野、工厂等家庭和校园之外的环境为背景的儿童文学,我们却很少看到。

我们失落了对人性基础的培养。不能不说,有些作品在取悦儿童、使儿童获得短暂欢愉的同时,失落了对儿童成长的长远关注,失落了对儿童人性和品德方面的培养,失落了对弱势人群的关怀,从而使儿童在善良、同情、悲悯情怀的层面显出些许冷淡和自私。少年儿童除了张扬自己的个性,还要关照他人的存在。这样的儿童文学可以对少年儿童起到启示和预警的作用。

我们失落了对榜样力量的重视和塑造。现在,我们很难在儿童文学作品中看到能够让少年儿童敬佩、尊敬、感动,可以成为他们的榜样的优秀教师、父亲、母亲等成人形象。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我们不能把儿童文学完全理解成“以儿童为主人公”的文学,更不能以为“顽童”文学就是唯一的儿童文学。小主人公可以成为小读者效仿的榜样,一个优秀的成人角色对儿童成长的榜样力量更是意义深远的。

李浩:我承认,我的儿童文学阅读是极为有限的,由此而言及的“艺术常识”的重新审视也很可能包含着诸多的偏见和错谬。我唯一能保证的,是自己的真诚。

“提供发现”是艺术的基本常识,就像列夫·托尔斯泰指出的那样,“越对生活有意义,文学的格就越高”——它应当同样适用于儿童文学。文学和艺术应当带我们审视和追问生活、世界,它应当能够容纳(至少部分地容纳)前人经验的综合,并在这一基础上做出自己的发现和提供,而这部分的发现和提供应是“前所未有”,或者“前人的提供远不及我的提供更深刻,更有趣,更有意味”。

但就我有限的儿童文学阅读而言,我感觉有诸多的儿童文学作家在技术技法上的贮备不够,有些作家始终只有一种简单方法,便用这种方法处理所有的问题、完成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写作,重复甚至自我重复的倾向较为严重。如果再进一步讲,我个人以为,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中有缺乏现代技法的训练的情况,我们使用的套路多是老套路,而对新的、富有变化甚至带有冒险性的尝试普遍是拒绝的,不肯使用的。我想我们应当知道,与时俱进、求新求变是一切艺术创造的常识性诉求,儿童文学也应如此。面对新时代和新问题,一切艺术都应在内容和言说方法上有更多的调整,以使自己始终“处于前沿”,能让同时代的聪明人服气。在我们的儿童文学写作中,也应有所跟进,并最终形成创造性反哺。

刘玉栋:儿童文学的艺术常识中,有爱和成长,还有美——人性之美、生命之美、自然之美、艺术之美、心灵之美等。如何发现、感受、理解美,把美转化为力量和信心甚至信念,都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必须要极大呈现文学之美,这种美不仅要体现在内容上,还要体现在人物塑造、故事结构和语言上。有一些儿童文学作品缺少真情实感,人物塑造和故事结构不讲究,语言更是毫无色彩和张力,这实际上是不负责任的。无论是儿童文学还是成人文学作品,语言没有特色,那就是不合格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直接面对读者的,诗意的语言能直接令读者感受到文学之美。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应该具有诗的品质和本真。还有细节,一定要真实、准确。只有这样,作品才能具备穿透时光的力量。这些都是艺术常识,却是最不能忽视的。

我们离安徒生有多远?

方卫平:我觉得重读名着和经典,在今天也有着特别的意义。比如我重新去读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或罗大里的《假话国历险记》——这些作品都是我当年读过的,但在近些年重新阅读的时候,觉得读到了一本新的《长袜子皮皮》或《假话国历险记》。当年任溶溶先生把它们翻译进来,我读的时候觉得这就是一个上天入地、不拘小节的游戏性很强的作品,可是今天重读的时候发现,林格伦之所以是林格伦,罗大里之所以是罗大里,他们的成功还有更高明、更深刻的原因,比如他们独特、清洁的人文立场。

张之路:经典的儿童文学是一座伟岸的灯塔,每一代人都应该阅读它们、学习它们,并从中获得营养。随着时代的变化,经典也是要不断地增加,更加符合时代特点的新经典会不断地涌现。我还要说,经典可能是一种众望所归甚至膜拜,但经典有时候也是一种个人化的东西,它影响了一个人的成长和精神构建,就是这个人心中的圣经。这种经典儿童文学有时候是默默无闻的,有时候暂时被遗忘。

我们近十几年推崇的儿童文学经典有一种倾向:都是一些温馨的、明快的、快乐的经典,它们已经近乎成为一个模板、一个公式,看过、没看过的人都能够随口说出,比如《夏洛的网》《窗边的小豆豆》《小熊维尼》《长袜子皮皮》等。这些作品无疑是优秀的,推荐它们也是必须的,但是有一种深刻的、直抵人心灵的、让读者感到震撼的成长主题的儿童文学很少受到推崇。这类儿童文学作品谁又能说不需要呢!这种现象的出现,可能与时代的社会文化有关。

刘海栖:就要好好阅读。我们儿童文学作者和研究者的阅读选择看上去比较容易,因为现在出版的儿童文学读物非常多,比我们当初开始选择这个职业时能读到的儿童文学作品不知道要多多少倍,这为儿童文学的创作和研究带来了太大的便利,使我们能更快、更近、更大量地去接近儿童文学名着名篇,更轻松地得到滋养,更容易地写出作品。但是,其实这是硬币的两面:一方面使我们得益;另一方面又占用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在轻松阅读的同时,我们没有再多的空余时间去读别的,尤其是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费力气地阅读那些成人文学和人文的经典,特别是那些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大部头名着。我们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接受那些最高级的文学的滋养,没有时间去聆听那些最睿智的人的话语并与他们交谈。

没有了这些,我敢说,你能写出读物,但写不出真正的文学,当然就不能说你写的儿童文学是好的、高级的儿童文学。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者和研究者,一定要去读文学经典,甚至拿出比读儿童文学经典更多的时间去研读那些最优秀的成人文学经典。阅读这样的经典,可能不会马上对你的创作起作用,但是在这些雨露的滋润下,在这些光芒的照耀下,你的文字会灵动、会敦厚、会有情义、会有趣,谁不想和这样的文字做朋友呢?儿童文学的艺术常识不是孤立的,要融入整个大的文学常识里面,不仅有个性,更需要的是共性。

冰波:说到阅读经典,我想问一个问题:中国当代童话离安徒生有多远?

现在的儿童文学作品里,有太多的东西,包括童话都边缘化了,不但作品,连生产作品的方式都边缘化了,而且这种边缘化正在日益加剧。这种现象表明时代在进步,一切都应时代发展需要而发展着,本可相安无事,然而,一旦要做比较,麻烦就来了。安徒生是否同意将卡通作品来与他的作品比较?是否同意将“商业化”写作的作品来与他的作品比较?

要思考中国当代童话离安徒生有多远,恐怕得先思考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到底什么是童话?说到这里,我不禁想:问中国当代童话离安徒生有多远这个问题,是不是早了点?在这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这样一个问题:中国的童话作家,你希望离安徒生更远,还是更近呢?只有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才能知道,到底离安徒生远点好,还是近点好;只有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才能找到要去的方向,因为离安徒生更远的写作与离安徒生更近的写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李浩:在这里,我还想提一个我认为的艺术常识:文学不是地方性的,它面对的应当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整个世界的“世界文学”,我们的背景参照应当是世界文学而不是东方文学、中国儿童文学或河北、浙江儿童文学……我们要有野心与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至少是最伟大的儿童文学作家一较高下短长,而不应仅满足于在某一时代、某一地域中的显赫声名,满足于赚到了多少钱。我希望,甚至是特别希望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能具有世界视野并能影响世界儿童文学的创作进程,也只有这样,我们所讲述的“中国故事”才更具价值和意义。米兰·昆德拉说,“如果一个作家只限于一隅,只写被他本民族所理解的作品,那他是有罪的,因为他会造成这个民族的短视”——这句话或许同样属于片面深刻,但深刻性还是在的。

全文刊载于《万松浦》2023年第2期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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