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聂作平的笔下,中国大地是一部血肉丰满的史书——李白走过,文天祥走过,冒辟疆走过……他们的人生足迹与这片孕育着悠久历史与灿烂文明的土地融为一体。
“奔驰的火车是一个寓言。它预示着/我是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如同时间/见证并收割,我所看到/而且正在经历的这一切。”正如多年前写下的诗作,聂作平认为,自然风景固然赏心悦目,但那些风景背后的人文与历史——先人的事迹一旦与风景相交融,便有了弥足珍贵的厚度与温度。他步履不停,执着探访那些沉淀着历史和风骨的人文风景。他相信山河有语,史书未记或者记以寥寥几笔的人事,都在山河之上留下沧桑的一笔,使过往有迹可循。他倾听大地的言语,挖掘大地的细节,以饱含情思的笔墨,讲述旧人旧事和历史风云,谱写历史、地理和人物相互印证的“史书”。
春天即将过去。
老去的人从病榻上起来,策杖徐行。他看到阳光下的山坡上,一簇簇红花明丽如霞。红花让他想起家乡的一种鸟。花和鸟有相同的名字:杜鹃。
记忆中,也是这时节,每当日暮,杜鹃鸟就会站在村居旁最高的树梢上,一声接一声地叫,一直要叫到次日凌晨天色朦胧。凄苦的叫声如泣如诉,人们称为杜鹃啼血。
老去的人由杜鹃花想起杜鹃鸟,又由杜鹃鸟想起故乡。在这个业已六十岁的老人心中,故乡杳远而模糊——自从二十四岁那年挥手自兹去,他再也没有返回过。三十多年前的故乡,虽然还点点滴滴地留在记忆深处,然而岁月消磨,已然慢慢又不可阻挡地淡了,远了,如同暮春时那些破旧了的春风。
惟有杜鹃鸟的哀鸣,依旧那样清晰,清晰得惊心动魄。
从杜鹃花到杜鹃鸟,是一个人长长的一生:
蜀国曾闻子规鸟,
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
三春三月忆三巴。
老去的人叫 李白——在中国,这是一个妇孺皆知的名字。他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和一种人格精神的代表与象征。
其时,李白已进入人生的最后时光。一年之后,他将在长江之滨的一座小城孤独死去。
李白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他逝去后的一千多年里,他的名字从未被人遗忘,他的诗文被一代代读者传诵,他赞叹过的山川,后人一次次登临并临风怀想。重访李白之路,庶几,我们可以辨识出一个更真实更生动的李白。
故乡: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三月的大地被几场细雨唤醒,成都平原春深似海。
灰白的高速公路笔直伸向远方,阳光下,发出质地坚硬的白光,像一柄长剑,把无边无际的油菜花一剖为二,而连绵的花香和忙碌的蜜蜂,又试图把它再次缝为一体。
为了李白,我又一次从成都前往江油。江油是四川盆地北部一座安宁的小城,视野尽头俱是青黛的山,仿佛要向所有到达这里的人暗示:成都平原和川西高原在此过渡。涪江和昌明河为城市带来了生机,一年四季,绵绵流水总是不慌不忙地从城中流过。当油菜花从眼前消失,接踵而来的是碧绿的杨柳,它们在春风中苏醒。
新世纪之初,当我第一次来到江油时,它的宁静和古老让我惊讶:早上走出宾馆,从杨柳夹岸的街道那头,竟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抬头看,是一匹吃苦耐劳的矮种川马,在一个农夫的驱赶下,拉着一车水灵灵的蔬菜往农贸市场而去。如果不是宾馆高大的楼房,你会以为时光重新回到了唐朝,一个叫李白的少年很可能就从马车背后飘然而过。
在江油,几乎所有我熟悉的人——至少三十个——都众口一辞地说:李白就是江油人。江油出生,江油成长,直到二十四岁才离开。
与之相应的,是不少学者的另一种意见:李白是五岁那年随父来到昌明的——昌明是唐代的一个县,后改称彰明,再后来合到江油。李白的出生地,不在江油,甚至不在今天的中国,而是在遥远的中亚碎叶,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
即使李白真的不是出生在江油,而是中亚古城碎叶;即使他真的五岁才随父迁居昌明,到二十四岁永别家山,他在江油仍然长达二十年,江油仍然是他一生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二十年里,李白在故乡读书——偶尔也到附近州县走一走,顺便修道、学剑——一流的诗人外,他还是二流的剑客和三流的道士。
青莲是江油以南的一座小镇,唐时,名为青廉,地处绵阳到江油之间。零乱的街道散漫地分布在涪江冲积成的小平原上,大多是两三层的小楼,在中国的乡镇乃至一些县城随处可见,似乎出自同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建筑师之手。
李白生活了二十年的故居陇西院,就在青莲镇外的一座小山脚下。如今,由于发展旅游,山上建了一座高大的仿古建筑,名曰太白楼。楼下,是一方方题刻着李白诗作的石碑。宽阔的游客中心和人迹稀少的停车场,把记忆里原本曲径通幽的陇西院衬托得很微型。
就像许多名人故居其实都是后人通过追思与怀念新建的一样,李白故居也不可能是唐代的初版——李白离家数十年后,陇西院沦为寺庙。宋代,首次重建。明清鼎故之际,四川遭逢千古未有之变局,几乎所有老建筑都毁于兵火。今天,我看到的陇西院是清朝乾隆年间所建。
总体上说,李白并不是一个有多么厚重乡土观念的人,他甚至很少怀念故乡,他生命中的那份豪爽与洒脱,决定了他是一个唐代的暴走族,他的根在远方,诗在远方,梦想也在远方。只是,如同任何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都有涓涓细流的源头一样,李白这条大河的源头就在江油。
得天地英才而育之,这是江油的幸运。
陇西院是一座川西民居风格的三合院,院子里,有一间李白书房——当然也是后人想象的产物。书桌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一把硬木椅子放在桌前,灰尘让它有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这些文人书房里最普通的必需品指向了一个博大精深的时代。当它们各自散落时,它们是普通的,也是廉价的,但当人们把它们和一个叫李白的诗人联系在一起,它们又是华贵的,特殊的。面对历史的忘川,后人的确需要用许多模拟之物,去假想天才和一个时代的紧张与松弛,光荣和梦想。
李白故居
站在小小的书房前,春天的午后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寂寞与感伤:恍然之间,你会以为那个叫李白的少年才刚刚出门,或许在溪边看桃花李花的风景,或许在山上放一只扎了彩带的风筝。总之,你没感到岁月已经流逝了一千三百多年,你也没感到那个叫大唐的时代早就杳如黄鹤。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许多年后,当李白因永王之乱被流放夜郎时,客居成都的杜甫又一次怀念他毕生敬重的老友,并为他的命运担忧。他希望,漂泊天涯的李白,能够在暮年重归故里,重归昔年读书的匡山。
查《江油县志》可知,江油市区西北面的匡山,因 “山石方隅,皆如筐形”,故名筐山;又因筐与匡同音,再称 匡山。此外,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戴天山。从青莲到匡山,有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据说李白就是沿着这条曲折如蛇的小路,往来于陇西院和匡山书院。一来一往的时间长达十年,小径经行的村落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都见证了那个稚嫩的少年,如何一天天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青年。
远眺李白读书的匡山。
今天,通往匡山的路依旧崎岖。山不算高,林不算茂,风景却有殊胜之处。三月的微风暖如熨斗,吹得人心里发痒。远远的农舍隐在大山的皱纹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温柔的鸡鸣狗吠,旋即又淹没于无边的宁静中。
李白的读书处在一座寺庙内,唐时称为 大明寺。清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龙安知府蒋德钧感于李白匡山读书旧事,发起乡绅捐款,重建匡山书院。匡山书院最好的模范当然是李白,因此原有的李祠、太白楼、双杜堂和中和殿也联为一片,成为当地最具人文气质的地方。然而,蒋知府的善举没能长久地维持,时过境迁,高大的建筑早就沦为残垣断壁。
我前往匡山走的是公路。由江油市区西出,沿302省道行驶几公里后北折,不远处那些耸立的黝黑山峰就是匡山,父老口耳相传的李白读书台,便在其中一座山顶的平旷处。
李白出川前的诗作只留下不多的几首,其中一首写他去拜访山中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我眼前的匡山依旧森林密布,山道崎岖,虽然没有野鹿踪迹,但带露的桃花,飞挂的山泉,云中的翠竹却比比皆是。
这首诗也暴露了李白的秘密:从少年时起,他就对修道十分感兴趣。培养了李白这种兴趣的,固然有李唐推崇道教的时代背景,也和江油境内的一座道教名山不无关系。
道教名山即窦团山。
与匡山相比,窦团山名气大得多。虽然只有区区几平方公里,却因奇险闻名。远远望去,三座山峰笔直冲向蓝天,除了其中一座有小路可蜿蜒而上外,另外两座均无路可通。三座山峰之间,架设着沉重的铁索桥。方志表明,早在李白的时代,铁索桥就有了。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换新的铁索。最近一次更换是清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近三百载光阴后,今人已经不知道祖先是如何在又高又陡的悬崖上架设铁索的了。
窦团山原名团山。唐代之前,山上就有不少道观,旺盛的香火和虔诚的香客,使这一脉既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山远近闻名。唐初,彰明县主簿窦子明弃官隐居山上。据说他苦心修炼,后来得道成仙。为了纪念窦神仙,团山更名窦团山。
李白从小受的是儒家教育,但他毕生好道,求仙得道曾是他念念不忘的追求。
道教圣地近在咫尺,李白与窦团山相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令人惊讶的是,与描绘读书十年的匡山不同,李白给窦团山留下的诗作只有短短十个字,甚至不能称为完整的作品,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片断:
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
相较入世的儒家和出世的佛教,产生于我国本土的道教追求的是修炼成仙,白日飞升。普天之下,得道升天的事谁见过呢?不过,对李白这种浑身长满浪漫主义骨头的诗人而言,道教的追求却天然地契合了他生命中的浪漫元素。
窦团山
那位居住于戴天山的李白访之不遇的道士不详其人,另一个道士却对青少年时的李白产生过重要影响。他就是盐亭赵蕤。
赵蕤长李白四十二岁,二人的年龄相当于祖孙的差距。几十年里,尽管朝廷多次征召,赵蕤俱不应。他隐居蜀中,潜心道术、帝王学和纵横术。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李白悉数继承了赵蕤的衣钵——不仅思想,还包括人生观和处世态度。是故古人把师徒并称为蜀中二杰,所谓 “赵蕤术数,李白文章”。
李白初访赵蕤时,令他感到非常神奇的是,赵蕤养了上千只不同种类的鸟儿,他一呼唤,鸟儿就会飞到他身上——不久,李白也能像老师一样和鸟儿打成一片了。
中亚富商的家庭出身,汉夷杂处的生活环境,长途迁徙的童年漂泊,熟读儒家经典的少年时代,学道击剑的青年时期……诸种落差巨大的生活,造就了李白复杂甚至对立的性格:他既入世又出世,既好文又尚武,既醉心山水又热爱红尘,既好高骛远又脚踏实地,既乐观豪迈又忧郁敏感……总之,他是唐代诗人中罕见的异数。其他诗人太像诗人,如杜甫、王维、孟浩然,而他更像一个闯入诗坛的侠客、醉汉、浪荡子和道士,同时还是一个满怀政治热情的治国空想家。
李白《上阳台贴》
终其一生,李白一直在儒与道之间摇摆。当人生出现顺境和希望时,他立即豪情万丈,仰天大笑出门去,相信或者说幻想他能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能 “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尔后功成身退,像范蠡那样浪迹烟波五湖。然而,一旦现实不顺,挫折当头,他马上回到了道家,修仙炼丹,寄情山水,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飘飘然如方外之士。
已故文学评论家李长之认为,李白 “的确想当一当宰相,把天下治得太平,功成身退,就学范蠡和张良。这是在他一生的诗文里都一贯地这样表示着的。可是他也有学道的心,想当神仙,那也是同样很诚意的。在他政治的热心上升时,他就放弃了学道;在他政治上失败时,他就又想学仙;自然,他最后是两无所成,那就只有吃酒了。我们现在要指出的是,他的从政,的确有种抱负,那就是要治国平天下,所以做官要做大的,同时也不只是功名富贵的个人享受就满足。这一种比较成熟的政治愿望,是他在壮年时形成的。这一种学仙与从政的根本矛盾,此后支配他一生”。
我以为,李先生的论述相当精准。李白大约属于○型血,激情四射而又容易感到倦怠,热情似火而又无法持久。他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实得有些任性的人。
不过,在江油时,李白才二十出头,还没遭受过任何人生挫折,不可能像老师赵蕤一样隐居山林,以野鸟琴书为伴。他要出山,要建立一番不世的功业。
自唐以降,学而优则仕,读书人想释褐做官,似乎只有科考一途。但唐代科举成型未久,虽最为重要,但尚有其他道路可走。比如举荐,比如献赋。
京师重臣或封疆大吏一旦向朝廷举荐,常常事半功倍。至于献赋,那是汉代以来的惯例。如杜甫屡试不第,先后两次献赋,终因《三大礼赋》而授京兆府兵曹参军。
不仅举荐和献赋可得官,甚至隐居有名也可得官,如称赞李白仙风道骨的司马承祯,他隐居天台山,名气甚大,从武后起,朝廷就屡次征召,死后还追赠银青光禄大夫。
要想获得举荐,就必须干谒。在唐代,为了获得达官贵人举荐,读书人——尤其是以诗文擅长的诗人,几乎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干谒。
干谒的字面意思是有所企图而求见显达者。具体到唐人干谒,就是为了在科场胜出或是直接入仕而拜访显达者,希望通过向他们展示才华,赢得好感,得到举荐。为此,甚至产生了一种称为干谒体的诗歌品种——说白了,这些文辞典雅的诗作,类似于当代的自荐信。如孟浩然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皆如是。
李白的干谒生涯自十九岁开始。那是开元八年,即公元720年春天。当匡山上的草木又一次吐出亮晶晶的新芽时,他前往彰明以南的成都。在成都,他拜访了益州长史苏颋。苏曾官至宰相,是一个温厚的长者。按李白后来的说法,苏很赏识他,指着李白对手下官员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令人疑惑的是,即便如此,苏颋却没有举荐他。不知苏颋是出于客气才待李白以布衣之礼,还是多年后李白的追述有所修饰?
拜访苏颋没结果,李白又沿着成渝古道去了渝州(重庆)。在渝州,他拜访了刺史李邕。李邕之父李善乃《文选》的注释者,此书是包括李白在内的年轻学子使用的教材,李邕本人则是知名书法家。但是,李邕对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礼貌而拒绝——他令手下一个复姓宇文的官员把李白打发走。
成渝干谒,李白唯一的收获就来自宇文——他送了满脸失望的李白一只桃竹制成的书筒。
冬时,李白重又回到家乡,回到匡山,并在诗作里流露出归隐林泉、终老青山的念头。其实,李白才二十多岁,所谓归隐,所谓林泉,俱不可能落到实处。就像几百年后侯方域下第,煞有介事地写文章表示从此杜绝儒士,闭门隐居一样,皆不过是有口无心地发发牢骚而已。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