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友记》的反馈是一场对于私人情感的揭露。17周年老友《重聚》勾起了无数人在回忆中不断拉扯重演的情绪,“半分钟笑喷半分钟又泪奔”变成了剧粉新的集体记忆。
一部蔓延十年的剧集,它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塑造了六个(甚至更多)立体、多元又有时间序列的形象,而更在于建立了他们之间相互交错、坚固稳定的联结。这是一出真正的“群戏”,就像它的制作人David Crane所说的那样,剧集要做的不是去讲述“一个主角和他的朋友们”,它要讲述的恰恰就是“the friends”本身。正因为如此,当你询问一个老友记的剧迷“最喜欢的角色是哪一个”时,碰到最常见的答案是“我喜欢他们所有人”。我们旁观着这十年的聚散离合,也沉浸其中,被他们的命运牵动,也在他们身上找到镜像般的自我投射和期许。
然而更值得探讨的是《老友记》中的“友谊”为何如此打动人。它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设定:这六个人,除了Chandler,其他五个人的职业大体都游离于资本主义大工业背景的边缘,而作为唯一一个正经的办公室白领Chandler,剧集已经播出了四季,他的职业依然成谜,连好友们都说不出他究竟是做什么的,编剧甚至用这件事做了梗。Chandler看似面目模糊却又异常清晰,我们清楚他的性格、习惯甚至口头禅,熟悉他的家庭背景,了解他的恐惧与渴望,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他在社会分工中的位置。这透露出了这部剧集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友谊的建立是与职业、阶层无关的,也是与奋斗与“美国梦”无关的。这本质上是一种对异化和物化的反抗,它展现出来的不是卓别林式的螺丝钉,而是作为人的特性,有思维与情感,有个人意志与自由选择。没有人是工具,也没有角色被工具化。
如果说作为一个大都会人,在资本主义巨物的齿轮之中,渴望能保有有限自由,那么友谊便是其最大的乌托邦。它不像先赋性的亲情,与生俱来而无法反抗;不像爱情,掺杂了承诺与欲望;更不像我们在台前幕后扮演的其他形形色色的社会角色,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自我展示着。友谊是一种自由,也是一种命运对于善良的回馈。前段时间的热播剧《山河令》其实异曲同工:“世代相交,尔虞我诈;萍水相逢,性命相托。”这是中国式的浪漫,但也是跨文化相通的,我们渴望的都是属于个人意志的、经验式的情感体验。
也正因为《老友记》的这一特性,它不会过多关注职场、社会、政治等群体性的议题,其聚焦点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一座咖啡馆两间公寓便是几乎所有事件的发生地。好友们也会发生形而上的争论,但这些探讨不会脱离日常生活,于是不会造成割裂,他们不会因为观点不同而无法同桌用餐。烟火气与世俗生活是这剧集的核心。“就本性而言,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人的确具有政治属性,但生活的分秒却是由一麦一藜一言一语构成的,现在进行时大于一切先验与后验,不被任何“主义”所绑架,这便是属于老友的生活哲学,属于天生的“陌生人们”之间的相处之道。
实际上,《老友记》的故事发生在世纪交汇处的纽约——这个极度繁华与善变的大都会。要论城市文明与文学艺术之间的渊源,恐怕深厚得难以追溯,“都市风景”有了完全不同于前工业时期的面貌。当波德莱尔极力地将巴黎描绘成异质性的海洋,瞬息万变与转瞬即逝是美与激情的来源,齐美尔则看透了这感官刺激背后的乏味与麻木。标准化货币经济中的理性主义为现代人在心理上对抗不确定性提供了自我防御机制,货币逻辑构成了人际关系的媒介,可衡量、可计算、可操纵;人际网中遍布着“陌生人”,他们是都市的漫游者,是霍普画笔下的“夜鹰”,他们步入你的生活区域,接近又保持距离,离别随意又克制。现代人变得冷漠且厌世、算计并焦虑,然后又以这种心理现实与内在经验去重构外部世界,使其呈现出相同的样貌。现代性的本质是心理主义的,是流动的。如果一切坚固的都将烟消云散,如果躁动的灵魂中凝固的内容均已消解,那么“我们如何在现实中找到有关未来的愿景”?“属于现代生活的事物是偶然的、过渡的、短暂的,这是艺术的一半,而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与不变”。被“永恒与不变”的滤镜所美化的乌托邦是否更具诱惑力?
《老友记》就是那个关于都市生活的乌托邦,我们看到一个和谐的、没有巨大分歧与敌对的世界,在这里没有权力结构也没有权力距离,只有形形色色的人们,世俗却不世故地接近彼此,相爱着、快乐着、自由着。我们也渴望遇到这样的友谊与联结,真诚地喜欢对方的灵魂,脆弱又坚韧,短暂又隽永。“我们以后会在市郊有一栋房子,我们的孩子会在那里骑着单车,我们会养一只猫,脖子上挂着铃铛。我们会在车库的房顶上盖一间房子,给Joey养老”,这是全剧最动人的一刻,他们卖掉了公寓,十年相聚终有尽头,缘聚缘散其实都强求不了,可Chandler与Monica真的在新家为Joey留了一间房。其实每次刷剧都执着地不愿点开最后一季,在这风雨如晦的世界里,不愿告别内心的都市乌托邦。
原标题:《老友记》:都市乌托邦
文/曹阿灯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