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雕像
宋文帝元嘉三年,归田已二十一年的陶渊明写下这样一首诗: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这首《乞食》,在习惯标签化解读古人的读者眼中,实在是一首太不“陶渊明”的诗。陶渊明放下高贵的自尊,向不熟悉的富户乞借粮食,情状尴尬;主人善解人意,殷勤接待,不仅馈赠粮食,而且留下诗人饮酒谈天,化解了求助者的难堪;诗人感激无以言表,竟然说出“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您对我的恩情就像漂母之于韩信,惭愧的是我没有韩信那样出众的才能,只能深深铭记于心,今生若来不及,死后我也一定要报答您。
对这首“谦卑”之作,前人解读向有分歧;有人认为是陶渊明晚年饥寒生涯的真实记录;有人理解为“设言”寄托,意在“愧非韩才”,于变迁的时代寄寓故国旧君之思;还有人视作陶渊明玩世不恭的游戏之作。
细读陶诗,能看到渊明的田家生活十分寒素,晚年更显困窘。《咏贫士》说“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寒风凛冽的冬季,披着粗麻衣晒太阳取暖,酒壶里倒不出一滴酒,灶头无烟,断粮是经常遇到的事。而“乞食”发生的元嘉三年,又是有史可查的荒年。史载元嘉二年大旱,元嘉三年先旱灾后蝗灾,庄稼连年歉收,这对已进入老年、有一大家人需要靠农耕吃饭的陶渊明来说,真是艰难岁月。可见《乞食》并非戏作,也无寄托,更可能是陶渊明晚年生活的实录。
事实上,就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陶渊明也是能够得到有权位者帮助的。萧统《陶渊明传》载陶渊明拒绝檀道济馈赠事:江州刺史檀道济去拜访陶渊明,渊明已“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劝渊明不必隐居自苦,并“馈以粱肉(精美的食物)”,渊明却“麾而去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资助。
檀道济是刘宋重臣,元嘉三年任江州刺史,拜访陶渊明正值连年大灾、渊明贫病偃卧、陶家断炊之时。陶渊明断然拒绝其资助,宁可低首求人救济粮食(“乞食”似不宜理解为沿门乞讨),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引发后人诸多议论。
王维认为陶渊明早年若能屈腰见督邮,则安食公田数顷,何至于落到“扣门拙言辞”地步,这是“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忘大守小”(《与魏居士书》)——摩诘这番言论让他后来“掉粉”不少。苏轼是陶渊明在宋代的超级粉丝,读此诗十分伤感:“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书渊明乞食诗后》)——前人论陶,最重其性情之真。
从不为五斗米折腰到对檀道济“麾而去之”,陶渊明一生都是言行一致、身心合一的。二十多年前为了不让“心为形役”,他弃官归田,以亲力亲为的农业劳动养活自己与家人,使回归自然有了真实、厚重的依凭;二十多年来他在简单清寒的生活中历尽苦辛也享受自由。——这一切都被他真诚地写入诗中,可惜后代读者大多艳羡其不为五斗米折腰、种豆南山采菊东篱的精神风采,于“归去来”之前的天人交战、“归去来”之后的辛苦困窘却关注不多。这真是苏轼说的“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啊。
《乞食》一诗五味杂陈,真实动人。陶渊明是一个珍视家庭、爱重妻儿的人,灾荒之年,他宁可忍受饥寒也不接受官员的馈赠,却绝不忍心让家人饿死,于是放下自尊,向人求借。诗的前四句描述恍惚迷离的步态(灾年家家艰难,不知向谁乞借为好)、敲开门却说不清来意的嗫嚅情状,内心的痛苦难堪毕见于文字,读之鼻酸。难得的是遇上了善解人意的贤主人,一番温情款待,不仅化解了施舍与被施舍的难堪,而且主宾十分相得。陶渊明在当时已有隐士之名,主人应早有耳闻,款待出自真心;渊明本就天性洒脱不拘小节,主人又是有文化能饮酒高论的雅人,于是不复拘谨,主客饮酒谈天直到黄昏。虽与主人已成新交,终究是在荒年向人乞粮,何时能够偿还也说不清,陶渊明内心还是深感愧疚,于是告辞时痛苦而真诚地说出:“衔戢(敛藏于心)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陶渊明乞食,凸显一个“真”字。为精神自由归田、力耕甚至“乞食”,谦卑且高贵,至苦,至乐,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王红)
编辑/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