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尽管气温不低,还是渐渐露出秋的模样:凉风至,寒蝉鸣,白露降。白露就是那秋水伊人吧?往节令里一站,便恍惚了时光。
最是《诗经》里惊鸿一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能白露也欺人吧?“怪底朝来衣袖薄,一川白露下蒹葭”。如今,我离开家在城里谋生,再也难觅白露的身影。蒹葭,流水,衣袖。秋凉了,白露像人,总爱依偎草木、清水、袖口取暖。
母亲的腿痛又犯了。电话里,她说得含糊其词,我却听得明明白白。回家送药,母亲不在,我到棉田找她。也就两个月没见,之前柔弱的棉秧,个头已经比母亲还高。叶片层叠,像一张张嘴,饕餮着阳光。看不见母亲,我心里有些发怵,担心它们会把母亲吃掉。
我放声喊母亲。她应了声,探出头。刹那间,时光恍惚了,我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一朵云或棉花。因为露水太重吧?母亲的头发像棉花一样,全白了!棉花开花,是因为母亲的细心照顾;那母亲的满头白发如棉,是因为我疏于料理吗?我心里埋怨母亲,腿痛,还泡在露水里,湿气更重,病更难好。走进棉田,露水立刻淹没了我,凉气蛇一般钻入骨髓。
站在母亲身边,掰杈,摘叶,捉虫,拾棉……她教给我的农活,我一样也没忘。“白露节,棉花地里不得歇。”我了解母亲,不干完活,她不会回去。我能做的,也就是多干一点,这样,她就能少干一点,早回去一会。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热衷劳作?那些最好的年华,像种子,她都种在这泥土里。我总感觉,她对土地的感情,深过父亲。
母亲干活时,嘴也不闲着。她和棉花总有说不完的话。我没打扰她,自顾拾着棉花,看她白发如云,在棉田闪挪腾移。
拾完棉花,明月已照亮山川。我和母亲坐在地头歇息,她看着棉田,我看着她,秋风看着满塘干枯的芦蒿。母亲说:“今年收的棉花,够用了——给你套几床被子,再给大宝、二宝做几套棉衣裤,这天说冷就冷了……”一缕笑意爬上她的嘴角。
我挎着棉花,母亲拖着腿,一起向家走去。母亲那一拐一瘸的影子,每走一步,都刺我一次,我的心也跟着深一脚疼、浅一脚痛。
月明白露秋泪滴。露更重了,母亲的白发,如芦荻,如棉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或许吧,因为时光如水,白露才想抓住草木的枝叶和人的衣袖。而母亲,就是那水边溯游的女子,从万缕青丝,到两鬓银霜,顾自唱自己的歌、走自己的路。
文/葛亚夫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