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瑶家的米酒和山歌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1-08 16:00

◎谢海涛(媒体人)

节日酒酣,忆起一段遥远的酒事。

有一年,我和同事去南岗瑶寨。据说,那是全世界瑶族史上最悠久、规模最大、最有特色、保存最完整的瑶寨,号称“千年瑶寨”。它坐落在广东连南县城西南21公里外、海拔800多米的山头上。八排瑶的首领排在那里住了一千多年,似乎也与世隔绝了一千多年。后来,一条亮白公路劈开群山,寨子像躺在琥珀中的小虫,裸现于游客面前。

那天中午,我们驱车赶往瑶寨。沿途,遇见黑衣的瑶族人头巾上插着树枝,在一堆黑石间拜山,敬献贡品。于是停车,上前问候。瑶家人真是热情啊,阿贵(未婚男子)提过来塑料桶,倒上米酒,我还以为那是茶水。瑶族婆婆也过来招呼客人尝尝她们的腊肉、咸鸡蛋。

瑶话又圆润又密实,如水滚过石头,我听不懂,于是就喝酒。尝了一口,酒入口软软的,甜甜的,似乎劲儿不大,就放心了。从前,我喝酒还有半斤白酒的量。

阿贵哥举碗,我也跟着举碗,一碗一碗喝下去,似乎不喝酒,就对不起瑶族人民的深情厚谊。酒足饭饱,感动满满,谢过瑶族人民,我们回到车上,准备往瑶寨赶。没想到坐在车上,酒劲就上来了,头有些沉,睡意也上来了。我们说,先休息一下再去吧。几个人就在车上睡了。不知过了多久,醒了,一看,天都黑了,周围山上的梯田都模糊了。我们只好先回县城去。

那是我第一次喝瑶家米酒,不知天高地厚,被它轻易放翻了,还居然昏睡了一下午,就此知道了它的厉害。后来,我查米酒的资料,资料上说,瑶家的米酒又叫水酒,特点是度数不高,入口清香,不伤脑,浓淡相适,一般15~40度。我一时就恍惚了,我当时喝的真是这种米酒吗?

次日再去瑶寨,正爬着石阶,还没进寨门,就听得两声枪响,四声礼炮,群山都在震动,阿贵打着长脚鼓出来了,沙腰妹(未婚女子)捧着酒碗出来了,还唱着“远方的客人,我们瑶族沙腰妹,以酒代茶,欢迎你们到来……”

又见瑶家米酒,又见瑶家人的热情如火,我很没出息,简直吓破了胆,再也没有了一饮而尽的豪情。但不喝,又对不起瑶族乡亲的深情厚谊,我接过碗,羞答答地喝了几口。

好在沙腰妹放过了我,没再继续敬酒。过了这一关,我心有余悸。后来了解到,连南瑶族待客热情,无酒不成席,号称山有多高,水有多长,酒坛就有多深。有客人来,必唱敬酒歌,必把酒言欢。而且,千年瑶寨还有一种叫“源远流长”的敬酒方式,用来款待远方贵客。由几个沙腰妹共同为客人敬酒,采用特殊的酒壶从上而下层层叠叠,象征着“源远流长”。我庆幸自己不是贵客。

那天下午,我们就在寨子里胡逛,看瑶寨的房子密密匝匝,由山脚一直爬到山顶,像是一排排青兽,在日光里蹲着;看寨子脚下的梯田,一波一波往外扩散。

看高山上的泉水,从一根竹筒流到另一根竹筒,一路流到水池里,水池满了,就顺着石缝往下流。

看几只自由散漫的牛,慢悠悠地啃着青草。看绣花女坐在石头上,五彩斑斓的绣品铺在膝盖上。

看黑衣的沙腰妹在园子里种地,扎着红色腰巾,赤着脚,在一个个小坑里,丢几颗苞麦粒,用脚埋上。

那天,整个寨子里似乎都飘着酒香,从山腰飘到山脚。好像有瑶家人在酿酒。我已成惊弓之鸟,便不敢去拜访那酿酒坊,错过了很多景致,留下了很多遗憾。

后来,我来到盘王庙里,听先生公唱歌。先生公,就是熟悉瑶族家史的老人、老师、神的侍者,又或是先知之类。

寨子里的“先生公”唐邓二公提着半米长竹子制成的烟斗,头上缠着红头巾,扛一杆包了4道黄铜皮的火枪,他燃起一堆火,把烟斗的铁嘴伸进火里,一会儿就从嘴里喷出烟来。有游客来,二公便手拿铃铛,站起来喃喃地唱,表情圣洁庄严,唱的是瑶家历史。

那天晚上,同事下山了,我留在瑶寨里,住在唐邓二公家。

二公为我做了猪肉炒油毛菜,菜是他在屋子前后种的。二公陪我吃饭,喝酒。

二公喝酒前,先念叨几声,“盘古王公,盘古王婆,饮酒”,然后把酒往地上一泼,自己再一饮而尽。

二公向我劝酒,说瑶家还有劝酒歌,“今年劝酒酒重重,为未劝上我师公,一劝玉皇尊大帝,二劝充元李老君……”

看见米酒,我就怕了,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问有没有茶。

二公说,瑶家没有茶水,只有米酒。瑶家人天天喝米酒,出门打猎带着米酒,种苞麦带着米酒。亲朋好友来访,少不得也要喝上几碗。

我惊奇了,后来看到资料上说,酒是瑶家人的灵魂,瑶家人好酒,因处于高山地带,寒气重,加之体力劳动辛苦,喝酒可以快速恢复体力。

天天喝米酒的人,喝起白酒来,又该怎么样?二公说,白酒能喝二斤,啤酒能喝二十瓶。把我吓住了。

酒是舞之媒,也是歌之媒。二公能喝酒也就罢了,但他很快就展示了其他本领。他不仅是先生公、猎人、长鼓制造者,还是长鼓舞高手,还是歌者。

喝了一会酒,二公就唱起了瑶家山歌,就着火塘的火苗,唱了瑶家的沙王七麦歌、沙郎四贵歌,那些歌又圣洁又缠绵,极软而绵,像刚入口的米酒,又热烈得厉害。

二公喝完一斤多米酒,就下山了。他看看表,说,现在是七点,如果要唱盘王的歌,唱到天亮也唱不完。

他把屋子让给我过夜,留下了一杆火枪,一牛角火药,一只用川贝止咳枇杷露瓶子装的铁砂子。火塘旁边,挂着制鼓用的牛皮、熏得发黑的神龛、5公斤塑料瓶子装的米酒、两只绣花的挎包、锯、喷雾器、竹桶、米缸、竹管烟斗。

二公走了,我在米酒的余香里,去找阿贵和沙腰妹。夜里,山坡上蹲着的青兽已跃入黑暗里,只有山脚边的几排房子亮着光,像是山的眼。寨子静静的,像一座空城。后来,我知道,寨里的年轻人大多搬到镇子里住了,白天也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再也没有阿贵举着火把,去沙腰妹家的后门,半夜半夜地唱山歌。

那天夜里,在我惆怅间,山坡上不知谁家的录音机里,放起了流行歌:“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改变……”  一时,又让我恍惚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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