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耿清瑞

转眼又到腊月，伴着渐行渐近的春节脚步声，乡村的喜事逐渐增多,我也时常接到亲戚邀请回乡吃大席的喜讯。

一位曾当过乡村中学语文教师的表叔突然发来信息，说“欲以北风为媒，寒霜为信，孩子婚事为由，约一场乡村喜庆的酒席。”我暗笑表叔咬文嚼字，年逾花甲还文绉绉的，不过还是欣然回复：“一定参加。”

人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谁知现在已是“二九”时令，却还这么暖和。去表叔家的那天，恰巧周六，天气晴好，无风无尘，缕缕阳光如同一双双温柔的小手爱抚地呵护着大地万物，真是“蒜乡霜雪晚，冬天正佳时”，果然是个好日子。

车刚下国道，望见“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表叔家的村庄很快映入眼帘。他竟然步行远远地来迎我，还说想让我体验一下乡村的“老味道”。

那可是久违了！这对于我来说正中下怀。走进表叔院子，依旧老屋老门，但大红的对联映衬着满满的喜气。看堂屋正门：“鸿案相庄百年偕老，凤占叶吉五世其昌”。再看婚房：“珠联璧合洞房春暖，花好月圆鱼水情深”。看这对联不用问就知道出自表叔之手。

原本宽敞的院子今天却显得异常拥挤，大人们来来往往相互寒暄，小孩子追逐打闹顽皮可爱，氤氲着热闹喜庆的氛围。除了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还有好多帮忙的，表叔说光近门子就有好几十人。迎客的、放鞭炮的、接嫁妆的、跑趟的、摆桌子搬板凳的，每一张笑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富足和幸福。

院子地面硬化了大半，洁净的水泥地上摆了十几张八仙桌子。表叔说，本来现在喝喜酒都到饭店里去，但我感觉那样没意思，所以才故意弄成今天这个场面，让喜气更浓些、更热闹些，也让你忆起那些乡愁。说不清什么原因，我听后眼睛里竟然有些湿润。

或许因为我来自城里，表叔把我安排在堂屋当门的一桌，我知道那是正桌，长辈老人居多。我连忙推脱，我不懂农村的那些规矩，生怕在席上失了礼，坚决要求去院子里坐。表叔拗不过我，让管事的大哥领我坐在紧靠堂屋门口的那桌。我哪能坐得住，想去看看厨师如何做菜。

正犹豫间，小表弟过来说陪我参观参观。小表弟领我来到隔壁的院子。好家伙，那里热气腾腾，一派繁忙景象。大家全在露天里忙活，厨房旁边支着一口大锅，足有八九印，一个中年人正往灶膛里塞劈柴，通红的火焰舔着锅底，蓝色的炊烟从锅后竖起的白铁烟囱里袅袅升腾，然后欢喜地弥漫在院子上空，随后慢慢扩散，最终与蓝天白云融合在一起。大锅上扣着蒸笼，我数了数，一共七层笼屉，正呼呼地冒着热气。

旁边还有一口小锅，支在一个胶泥做成的小锅炝上，看似慢火煲汤。还有一个烧木炭的炉子，旁边用电风机鼓风，火趁风威，风助火势，火焰又烈又猛，厨师端着炒瓢快速晃动，突然将火焰引进炒瓢，然后一个漂亮的翻锅之势，把炒瓢里火焰熄灭，将蒜薹肉丝倒进盘子里。

这哪是炒菜，分明是在精彩地表演。据说像这样的厨师村村都有，有地方叫厨子，也有地方叫拘匠，专为村里红白事做大席，乡里乡亲的都不收费，纯属义务帮忙，但主家也不白着，一般要送烟酒。煤气灶也没闲着，蓝色的火苗抵舔着壶底，烧水壶吱吱地唱着欢乐的曲子，激动地往上顶起壶盖，洋溢起乳白色的水汽。两张大铺板上放着各色菜肴，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这时新郎被人陪着来谢厨师。陪人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条香烟和一瓶酒，厨师客气了几句也就收下了。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开席礼吧，厨师收礼后才可上菜开席。小表弟说要开席了咱们快走。我们赶忙回到座位坐下。管事的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喊道：“各位贵客，先行入座，现在开席！”跑趟的过来，先上烟酒，再上菜肴。酒要喝热的，热酒平和，入口柔，醉的慢。先温酒，也叫筛酒。将酒倒入酒壶，放热水里烫一会，酒香便很快从壶嘴里溢出来，好酒的人早已按捺不住，吸溜几下鼻子，说差不多了，快速拿出酒壶斟酒。

随后菜就跟上了。上菜的顺序先凉后热，先小后大。先上六个凉碟，再加四个果碟，然后上十个热菜，最后上四个大件。记得小时候农村条件差，凉盘都是瞎凑合，凉拌个白菜、白糖拌苹果块、炸个虾片都能凑数。现在生活好了，上来的全是上乘菜品。鸡鸭鱼肉自不必说，还有不少海鲜。反正城里酒店有的这里都有，城里酒店没有的这里也有。

或许这样的喝酒才是真正的“喝酒”，无须客套，无须赘言，无须作假，开场白很简单，没有什么几层意思之云，只说今儿谁谁新婚大喜，大家同喜同贺，一举杯，一仰头，琼液入口，酒杯见底，一股热流直触心底。然后大家说满上满上，倒酒的绝对公平公正。酒要满，心要诚，酒杯鼓起却未溢，喝酒时怕洒了，俯下身呼一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的话就稠起来。大家似乎争抢着说话。一人说：“兄弟，今后有啥事找哥，没说的，谁让我是你哥呢！”一人说：“大哥，你要缺钱的时候找我，要多少给多少，恁兄弟要是眨眨眼就不是人。”……酒酣耳热，推杯换盏，似乎越喝越明白，越喝量越大。劝酒词更精彩：天若不喝酒，天上无九星，地若不喝酒，地上无酒泉，天地皆喝酒，兄弟哪算完……直喝到太阳偏西，一桌八仙醉倒大半。最后也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的总结，只有主家说菜不好酒不好没吃好没喝好，多包涵多谅解。

夕阳西下，我依依不舍地离开表叔家。车子已经驶出很远了，我却还在回首遥望。乡村吃大席，或许这是一种风俗，一种文化，也是一种久久怀恋的乡情和乡愁。

2025年1月2日深夜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