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舍一夕》整理、汇校说明

1958年夏秋之际，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民间文学》杂志工作的汪曾祺被“补划”为右派，年底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他在张家口待了将近四年，“初干农活，当然很累。起猪圈、刨冻粪这样的重活，真够一呛。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但还是咬着牙挺过来了。我当时想：只要我下一步不倒下来，死掉，我就得拼命地干。大部分的农活我都干过，力气也增长了，能够扛170斤重的一麻袋粮食稳稳地走上和地面成45度角那样陡的高跳。后来相对固定在果园上班”（汪曾祺：《随遇而安》）。25年后，汪曾祺重回张家口为文学青年讲课，回忆道：“张家口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比较起作用，我的那本集子除了四篇是解放前写的，解放后写的十二篇中有七篇以张家口为背景，过了半数。五九年我写过一些小说，后来搞戏了，重新拿起笔写小说，还是从张家口开始的。……如果不是戴帽子下放劳动，就不会和群众这样接近。我们住在一个大炕上，虱子可以自由自在地从最西边的人身上爬到最东边的人身上。这一点也不夸张。这样可以真正了解群众，了解生活。”（汪曾祺：《生活·思想·技巧》）

1960年8月，汪曾祺交了一份思想总结之后，党组织决定为他摘掉右派帽子，结束劳动改造。因原单位无接收之意，汪曾祺只好暂留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协助工作。此后所做的工作，包括在所里布置“超声波展览馆”，绘制《口蘑图谱》《中国马铃薯图谱》，等等。1961年11月25日，写成短篇小说《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此篇与后来写就的短篇小说《看水》《王全》，被视为汪曾祺第二次文学起步的标志性作品。

《羊舍一夕》完成后，曾呈给沈从文和时任《人民文学》编辑的张兆和看。1962年第6期《人民文学》以显著地位发表了这篇小说。黄永玉应邀做了两幅插图，为小说人物小吕、老九的木刻肖像。1963年1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羊舍的夜晚》，包含《羊舍的夜晚》（编者担心小读者不明白“一夕”的意思，篇名有修改）、《看水》、《王全》三篇作品。黄永玉为此单行本设计封面，作木刻插图五幅。1980年代初，汪曾祺以《受戒》《异秉》等复出，声名大噪，后来北京出版社计划出版一套“北京文学创作丛书”，有人提出应该有汪曾祺一本，林斤澜帮忙联络，“连忙找到这位一说，不想竟不感兴趣，不生欢喜。只好晓以大义，才默默计算计算，答称不够选一本的。再告诉这套丛书将陆续出书，可以排到后头，一边抓紧点再写几篇。也还是沉吟着；写什么呀，有什么好写的呀……这么个反应，当时未见第二人”。作品数量凑不够一本书，应该也是实情。所以后来出版的《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收了写于1940年代的《复仇》等四篇小说，也收了《羊舍一夕》等三篇。

仅以小说《羊舍一夕》而言，《人民文学》杂志发表的初刊本、《羊舍的夜晚》一书所收的初版本、《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所收的修改本，都有或多或少的文字差异。但发表文本与手稿本的差异，无疑是最大的。《羊舍一夕》手稿为毛笔书写，20×20稿纸，共57面，总字数约21000字，初刊本约16700字，初版本约17000字。从手稿的编辑痕迹看，有些删改属于技术处理，有些则是为了“政治正确”。比较典型的如手稿的第25页后半页，第26、27页两整页的删除，近1000字。这部分内容主要叙述留孩的家河南——洋河以南以往的贫苦生活，“过去多灾荒，多土匪。人们常常出外逃荒，讨吃”。手稿上有编者的两句批注，颇有趣，第25页上是“考虑了很久，还是想删，如何？”第26页是“索性全删，如何？”可见确是反复思量，不得已才做出的决定。从整篇小说来看，删去的这部分内容和后文留孩对丁贵甲、小吕他们讲的鬼故事有呼应关系。对照手稿，才明白为何发表文本后文略显突兀。本书中所附手稿释文，尽可能逐字逐句再现作者的定稿，对《人民文学》杂志编者删改的部分做了恢复。如汪朗先生在本书序言中所述，通行的小说《寂寞和温暖》发表于《北京文学》1981年第2期，是第六稿。汪曾祺之前写的几稿，家人觉得没有大苦大悲，与流行的这类作品题材不一样，于是作者先后改了多次。本书同时收入《寂寞和温暖》第三稿手稿，并根据手稿整理了排印文字，也是这一文本第一次公开面世。

作为附录的《羊舍一夕》《看水》《王全》三篇小说的汇校，均以初刊本为底本，参校收入《羊舍的夜晚》《汪曾祺短篇小说选》两书的文本，可以较为细致地看到历次修改的细节。这三篇小说中的作者原注，依然做页下注，以*为序号；校记则集中排于每一篇文后。

至少在十年以前，偶然在新浪微博得见陈晓维兄晒出的两页《羊舍一夕》手稿，一直期待有机会看到全貌，辗转联系，始终无果。2021年，张万文兄聊起，他和晓维兄很熟悉，正打算把这份手稿做个影印本。对于这样的巧合，我总愿意相信是“愿力所致”，很积极地出主意，做文本的整理、汇校。记得当年9月万文、晓维兄我们曾和汪朗老师在北平食府聊这件事，转眼三年多过去了。念念不忘，今天终于有回响。

整理和汇校工作在仓促之间完成，一定还存在不少问题，请读者诸君指谬。

李建新

2024年12月1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