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小说虽多,可是心外科专家创作医疗小说,并不多见,茅奖作家张平因此评价说:“看了《补心》,觉得作者有可能是作家中最好的医生之一,也有可能是医生中最好的作家之一。以本人对作者的了解,同那些医生作家有所不同的是,他是在完整地完成了作为专业医生的使命后再从事写作的,这一点尽管不是绝无仅有,至少也可以说是非常罕见。”
这位作者,就是曾任安贞医院微创心脏外科中心主任医师的甘辉立教授,他以笔名“麾下”创作的小说《补心》,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甘教授说:“我希望能用文学叙事为读者打开白色城堡”。
《补心》的书封角落处印有“纵有妙手补心阙,一昔如璧终成玦”,甘教授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这句诗我是化用纳兰容若的《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其中有一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成环,昔昔都成玦。我将环改成璧字,觉得这一句可能和我全书的主旨相通。”一句诗,坦承了医学的局限和人生境遇的悲喜无常,也显露出甘教授的医者仁心。
生病之后开始构思小说, 一边散步一边创作
甘辉立教授作为心外科专家,学医、行医四十三年,擅长心血管和肺血管疾病的外科治疗,曾创造肺动脉肉瘤术后世界最长存活记录,五次获得国家医学成果奖。
小说《补心》的故事围绕主人公甘隆展开,他出生于乡村小镇,黄冈中学毕业后考入医学院校,最终成为享誉全球的心外科专家。多年后甘隆与初恋女友乔婕重逢,乔婕罹患罕见肺动脉肉瘤,甘隆全力救治,创造了举世瞩目的医学奇迹。甘隆与乔婕的爱情既有青春的悸动与激情的碰撞,也有岁月沉淀后的坚定与守望。
谈及为何创作小说,跨入“作家赛道”,甘教授讲述说:“2022年6月,我患了脑膜瘤。神经外科学中有两种肿瘤是可以手术完全治愈的,一种是听神经瘤,另一种就是脑膜瘤,这两种肿瘤都是良性肿瘤,但因为它们在容量不大的颅腔内占据不小的空间,对脑组织有很强的挤压作用,其危害性自然非同小可。在为罹患这种疾病气馁的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甘教授平时工作繁忙,这次因为要做手术而住院,倒让他空闲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来路和未来方向,“我不禁有了很多感慨与想法,也就构思了这样一部小说。开颅手术过程非常顺利,手术效果也非常好,术后的第五天我就出院了,出院后按照常规要服用一段时间抗癫痫药物,我的思维基本上处于滞止状态。在停用抗癫痫药物后,我又恢复了思维的活跃状态,开始了小说创作。”
甘教授的写作速度非常快,2022年8月25日开始,2023年2月15日写完,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初稿和修改工作,“书稿很快被作家出版社接受,除了纠正错别字外,没做大的情节上的修改。因为书中很多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或见闻,所以,写作过程很顺畅。”
甘教授透露,自己和别人写作方式不一样,“别人是在电脑前打字或者拿笔在纸上写作,我基本上是在散步时,在业余时间写。散步的时候,我会拿着手机讲,录音后直接将其转为文字,我回家后再将文字导入到电脑里成为文档。”甘教授笑说,自己在家里写不下去,走在路上常常灵光闪现,“想法就像河水决堤一样地来了,几百字或者几千字就这么写出来,甚至有时候,一天我能写上万字。当然这些文字会有一些错讹,但是它已经把我的思路打开,我回去在电脑上改错字,把缺的部分补一补,之前卡壳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虽然写作过程异常顺利,但甘教授也表示,过程中肯定有困难和挑战,“因为毕竟我是心外科大夫出身,不是专业作家。我经常遇到的一个困难,就是将两个情节怎么衔接后表述得更出彩?我感到有些难度,需要动脑筋。”
作为医疗小说,还面临着要将专业医学知识,转换成文学性比较强的文字,让普通读者都能看懂,这对甘教授而言不难, “因为我们这个职业经常要给病人做科普。我们平时经常做的,就是为患者和家属把复杂的手术讲清楚,需要用比较形象的语言来解释疾病和治疗方案。这不仅是技术流程,对于患者和家属的心理也有着非常积极的作用。当然,我也有意识地避开太过艰深的表述,读者只要不那么心浮气躁,就能读懂小说的内容。”
打开神秘的“白色城堡” 看一看心外科玄奥的风景
甘教授给记者讲述了一个他的亲身经历,这个故事在《补心》中成为主人公甘隆的故事:一位二尖瓣重度狭窄的重症患者,因为便秘,蹲坑时间超过半小时,起来后一头栽倒在地上,心跳骤停。甘隆立即实施胸外人工按压和口对口人工呼吸,并指挥在场医护人员将病人抬到床上,对其胸外按压将近半小时,但病人心脏根本没有电活动。危急之下,甘隆决定采取胸内心脏按压,就是将病人的胸腔和心包打开,大夫直接将手伸进去,将心脏向上抬起,抵压到胸骨上。这样的效果比胸外按压更加直接、有效,但是病床没有开胸条件,手术室离病房至少有十五分钟的路程,甘隆立即决定让参加抢救的护士拿来一个无菌静脉切开包,里面有必须要用的刀片。没时间消毒怎么办?甘隆让护士剪开病人衣服,自己拿过碘酒就泼到病人的胸腹部,又将碘酒倒在自己的双臂和手掌,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自我消毒。之后,甘隆切开病人左胸第四肋间后,发现没有血液流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病人已经死亡。甘隆用手分开左肺组织,切开显露的心包,这时病人整个心脏就暴露在他眼前,甘隆将右手伸进病人胸腔,有节奏地按压起来。心电图监护仪上开始有些粗颤,但甘隆发现除颤不能复律,唯一可能有效的办法是立即给病人在全麻体外循环下进行二尖瓣置换手术。为了将病人送进手术室,甘隆坐在病人的床上,不间歇地用手按压心脏,麻醉师照看氧气袋和气管插管,在前面引路,边走边按压麻醉气囊给病人供气,不使病人的氧气中断。甘隆在手术室为病人做了手术,术后第四天,病人完全清醒了,术后第五天,拔除了气管插管,再过十天,病人高兴地出院了。
这种惊心动魄的案例,对甘教授而言,就是他们外科医生的日常,他说:“如果医学是一顶王冠,心外科和脑外科就是王冠上的两颗璀璨耀眼的明珠。心脏还能开刀,怎么开刀?老百姓觉得非常神秘。我就想通过这部小说,为大家做由浅入深的描述,打开神秘的‘白色城堡’,看一看里面玄奥的风景。”
甘教授以其四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写的医疗故事,使得《补心》有非常多的生动情节交错互构,有医生和医生之间的故事,有患者和患者家属之间的故事,也有医患之间的情节,读来跌宕起伏。
乔婕患肺动脉肉瘤,甘隆为其治病的情节,是小说中感人而又励志的故事。甘教授透露,乔婕的现实生活原型,正是他接诊的一位患者。甘教授的专长领域是在肺动脉栓塞手术,“这个手术全世界能做的大夫合起来可能就二十来个,国内我是最先开始,也做得最好。”出名之后,全国各地的肺动脉栓塞病人都来找他看病,有些病人其实患的是肺动脉肉瘤,只是被误诊为肺动脉栓塞。甘教授介绍,肉瘤通常是比癌还恶性的病变,肺动脉肉瘤更为恶性,确诊后的平均自然生存期在六周左右。“我共诊治了肺动脉肉瘤50多例,这个病自从首次被发现,到目前为止的一百多年间,全世界文献也只有200多例。”
甘教授对那位病人主刀进行了肺动脉内膜剥脱术,既将肉瘤剥除干净,又最大限度保存了身体正常组织,为病人争取到七年的生命。在美国临床肿瘤学会年会上,麻省总医院的医生惊呼:“这个案例是我见过的第一例活着的(肺动脉肉瘤)病例。”
甘隆为乔婕的治疗经历,是一段“教科书式”的展现,晦涩的学术性治疗过程,被甘教授写得细致生动易懂,乔婕热爱生活,配合治疗的顽强生命力又令人动容。这也是甘教授希望读者所能领悟到的,“小说讲述了医生为挽救病人所做的巨大努力,也突显了病人和家属为了重获新生的努力,在这些努力的背后,折射着对生命的尊重,强调了生命的价值,术可补心,爱可愈心。”
让更多人了解医学的真相,感受生命的温度
美国特鲁多医生的名言“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是很多医疗工作者所追求的。甘教授也表示,他多年的临床工作让他深深体会到叙事医学的重要。
最近的二十年来,循证医学大行其道,甘教授认为,循证医学的最大弊端就是把患者当成了数字,患者的任何检查指标都被用中位数或平均值加减标准差来评估、计算和比较,对于那些散落于标准差范围之外的患者,则被处理成为边角余料,从而也就被忽略不计了。叙事医学是循证医学的补充,强调通过构建临床医务工作者的叙事能力,以非技术性的语言记述患者疾苦故事,以帮助其深刻地理解、解释、回应他人困境,从而是一种提升共情能力、职业精神、信任关系以及自我反思意识的医学实践模式。
在甘教授看来,作为一个医者,善于倾听和语言交流,对于治疗重症患者,特别是对那些有着心理困扰的重症患者非常重要。“有些病人没有和医生有效沟通,甚至因为恐惧而逃避,住院两天就跑了,本该接受的治疗没接受到。在这个时候,通过叙事医学的方法做更加人文的交流,让患者能够更轻松地接受现代的、有效的治疗,这就是叙事医学的目的。叙事医学不是把患者当成没有生命、也没有喜怒哀乐的数字,而是把他们当成活生生的人,没有任何病例会被忽视,每一个个体的特殊诉求都将得到回应。”
甘教授希望通过《补心》让更多人了解医学的真相,感受生命的温度。“比如说,乔婕在确诊肺动脉肉瘤后,在手术前也非常焦虑,甘隆专门脱下白大褂,以朋友的身份跟她长谈,安慰她的情绪。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叙事医学的案例。叙事医学就是医患之间做面对面的带有温情的叙事,把医患双方之间巨大的鸿沟填平,或者将双方误解和隔阂的坚冰慢慢地融化掉。”
年轻时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
《补心》中讲道,外科医生的饮食和作息时间是十分不规律的,主要是受手术影响太大。有时候因为前一天忙到深夜,第二天起床就会略晚,来不及吃早餐就要上手术,心外科手术时间长,往往要做到下午两三点后才结束,如果这时候来个会诊、急诊,吃饭就要拖到晚上,所以,甘隆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住院总医师更是忙得有时候一天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全凭一口仙气吊着。
甘教授笑说,这些描写就是他们的常态,“我现在比以前放松一点,虽然我现在还在继续工作。以前做一线心外科大夫时,尤其在当住院总医师、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时,我手机从来不敢关。而且我就住在医院旁边,从家里到医院,下个楼,上个楼几分钟就到了,很快就能到达急救现场。心外科经常是这样,刚刚看那个病人还好好的,一扭过头,病人可能就突然发生心跳骤停。所以,我们都不敢住得离医院太远,尤其是刚做完手术,一定要在病人旁边逗留很久,以确保病人血流动力学平稳,尿量足够,出血引流量少。”
甘教授说着,向记者比划起来,“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如果病人引流多、尿少、血压低,我就坐在病床边,两手拿着两根管道,一根是导尿管,另一根是出血引流管,双眼死死地盯着监护仪。病人血压向下走,我的血压就高起来,赶紧站起来调整药物的剂量和速度。早年的时候,我对危重病人一守就是一晚上,压力非常大。外科大夫做手术之后,最怕病人出事。”
甘教授颇有些骄傲地告诉记者,自己一个月多前还站了9个多小时做一台手术。“心脏外科手术一般时长三四个小时,做肺动脉栓塞一般是七八个小时,这次是因为要多搭两支桥,我站了9个多小时。我曾经连续手术站过24个小时。”
问及现在如何保持长时间做手术的状态,甘教授说他有两个方法,一是睡觉,二是散步,“我睡觉质量很好,平时的运动就是散步,不做剧烈运动。”
而多年的医疗工作,让甘教授感受到生命的坚韧,却也看到生命的宝贵与脆弱,“作为心脏外科医生,我们看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我觉得,做人太不容易了。我经常跟别人说,做人每一天都不容易。每到睡觉前,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我又多活了一天。”
甘教授回忆说曾有个孩子患了非常复杂的先心病,尽管手术成功了,但因为心功能太差,术后发生严重低心排综合征,最终还是没能救活。“我当时还不十分难受,一两个月后去内蒙古,一天晚上坐在车上,天完全黑了,我坐在副驾座位上,朋友在开车。在草原上,只有车灯照着前面,四周全都被巨大的黑暗笼罩着,我想起这个孩子就开始泪流满面,朋友没注意到,我默默哭了一路。这件事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但是这个场面我记得非常清楚。后来在视频上看见一个美国大夫手术失败后,在角落里哭,我非常能体会他的感受。我觉得一个人能够健康地成长、生存,直至终老,要遭遇到非常多难关和考验。”
推崇研究性学习和批判性学习
《补心》分为上下两册,下册讲医疗故事,上册则是从甘隆的初中讲起,直到大学生活。谈及何以时间跨度这么大,甘教授表示,首先这是他第一本小说,所以有些半自传性质,第二,将主人公甘隆和乔婕设定为初中同学,从这时候讲起,便于后面故事的展开。
甘教授说自己读的初中很一般,可是遇到了好老师,他们多位同学考取了黄冈中学高中。黄冈中学的就读经历让他学到了两个学习方法,不仅至今让他受益匪浅,也成为他积极推崇的学习理念。“就是研究性学习和批判性学习。我写小说,甚至在找资料时都是像查古文献一样。我写一部有关楚国的小说时,把很多历史学家关于楚国的专业文献下载研究。得到的知识和启发,都被我用在了小说写作中,这就是研究性学习。”
至于批判性学习,甘教授表示,他不会盲目听从一家之言,而是听取多人想法后反复研究,将每个人意见中的合理部分予以接受,不合理部分予以剔除。
《补心》里的甘隆很小就开始写诗,这显然也有甘教授本人的影子,他说自己初中时即对文言文产生兴趣,目前已经积累了四千六百多首古体诗和现代诗,“虽然这些诗歌都没有发表,但对我来说己经成为一个宝藏,其中很多诗被我用进了小说创作中。”
而说起自己对于文学的喜爱,他说:“受兄长的影响,我小时候就爱读小说。那时可以一分钱租一天小说看,记得父亲会带着夸耀的神情,指着我对他的同事和朋友说,‘你们看,我儿子这么小就这么爱看书。’”
未来是否还会继续创作小说?甘教授透露他已完成了一部《海上西游记》,讲述北魏时期,慧深法师在佛祖如来的保佑下,招了鲸鱼等海洋动物为徒弟,在海上历经磨难取得真经的故事。
此外,他计划再写两部医疗小说,与《补心》一起,组成“天辰医院三部曲”。“我觉得自己从业四十多年,不将学识、见闻和感受记录下来,传递给读者,增益于社会,将是对自我生命历程的浪费和忽视,将使我的内心感到歉疚不安。”
甘教授表示,自己的从医经历与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时间段基本重合,“这是我及同龄人十分幸运的地方,让我们的人生和命运得以跟随着国运一起跃升发展,见证了这个伟大的时代。现在回望人生的来路,我们要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
供图/甘辉立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