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
跟老刑警聊天,他给我讲起了他的师父。
师父是东北退伍兵,只比他年长五六岁,却总爱彪横彪横地“拿大”。两人第一次相见,他说这孩子呆呆的没灵气,不是抓贼的料。
“身手怎么样?皮厚不厚?”
“挺厚的,集训时我一个人能打仨。”
“小样儿还挺能吹。”退伍兵嘟囔着,“从明天起开始跟我登车抓贼,你找个小本把咱们每天跟踪时的车路记下来。”
第二天他跟着师父上车抓贼,从地安门上车,七拐八拐各种换乘到了十里河,一路上没发现有贼。师父显得有点儿焦躁,一扭脸,看他正舔着手指头在小本上写写画画。
“干吗呢你?”
“您不是说让记车路吗?”
“真够彪的,我是说等发现了贼再记,那是贼的行动轨迹,没有贼你记个什么?写日记吗?”
“哎……”
下午时终于发现了贼偷东西,师父三下五除二把人按趴下,他在一旁热血沸腾地打下手。人被送到附近派出所后,师父洋洋得意,在风中肆意胡噜头发:“看见没,就是这么抓,你资质差跟着我也没毛病,学的机会多。”
“哎!”他赶紧应承。
师父就开始好好带他,教他怎么认贼、怎么跟踪。那会儿有个行话叫“贼输一眼”,意思是扒手就算再油,瞟人衣兜的眼神也能暴露身份。还有句话叫“你输一眼,”意思是你认得再准,被他发现你盯着他看,也就前功尽弃了。
师父从来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有个贼在马路上轻轻撞了个姑娘一下,师父就判定这货得手了,抓来一看,果然手里攥着绣花钱包呢。
他匪夷所思:“他到底是怎么偷的?”
“他一撞,她一抬胳膊挡,兜就露出来了,他快速再往下一掏就得了。哎呀没意思,这种技术含量太低,什么时候来点儿高难度的。”
“这还没技术含量?”
“当然了,这是明兜,什么时候碰见偷暗兜的我给你露一手。”
但师父也有滑铁卢的时候。有次一大早他们在天安门发现一个贼,偷半天偷不下来,溜溜达达又走到故宫,从午门逛到神武门,又从神武门转悠到景山上去了。山上游人如织,他和师父一刻也不敢撒眼,大汗淋漓地从山顶跟到山下。此时夜幕降临,贼又上了103路公交车,一直坐到北京站进了站厅。
“看样子是要在候车大厅偷,你给我撑住了神,就差这一哆嗦了!”师父全神贯注,做好了饿虎扑食的准备。
“哎。”
没想到那贼排队一直排到检票,再一看,人家进站离京了。
师父气得七窍生烟,扭头又支使正在发愣的他:“赶紧往本上记呀!”
慢慢地,他也能独立抓贼了。有次上班路上他看见两个贼,一个在挤着车门偷,一个在人堆里掩护。他上去把主犯抓了,没想到对方奋力抵抗,无法挣脱之际,竟然撸下了他手表朝远处扔去,想逼他撒手。他死死压着贼,眼睁睁地看着手表被对方同伙捡到后溜之大吉。
手表是他对象送的,好几十块钱的上海牌呢。
他把主犯带回单位,师父不仅不夸,还阴阳怪气:“傻眼了吧?你不是一个人能撂倒仨吗?”他气得不想理师父。
没想到过几天手表回来了。原来是师父跟所有探组的人都打了招呼,大伙根据主犯供出的线索齐心协力把那从犯给抓了,可惜手表找回时已经摔得四分五裂。师父又找领导说明情况,最后单位按照市价折钱给了他。
他说:“谢谢师父。”
师父:“下次记得戴个更贵的表去抓人啊。”
再后来,他就独立带队单飞了。又过了几年,师父也调去了别的单位。那些年他有了自己一拨一拨的徒弟,每每看着徒弟们发现贼之后蠢蠢欲动的样子,他就会模仿当年师父的不忿儿口气说:“猴急个什么,火候不够呢!”
几十年匆匆而过,他退休了。他说他最近一次见到师父,是两年前在对方的家里。师父八十多岁了,精神依然矍铄,给他做了一顿饭,在灶台前俩眼瞪得像铜铃。他当徒弟时就在师父家蹭过饭,那会儿师娘给他做了烙饼和炖海带,因为夏天不舍得用蜂窝煤,师娘用煤油汽灯开的灶。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一桌子天然气烹出的好菜,上面却依稀还飘着煤油味儿。师娘的照片挂在墙上,白发苍苍的师徒俩笑嘻嘻地相互斟酒,聊着这些年沧海桑田,说到尽兴处,满屋子都是老头儿干瘪又尽兴的笑。
电视里正播着一档新闻,是某地查获了一个在酒吧里行窃手机的犯罪团伙,一群小伙子警察押着嫌疑人从大门鱼贯而出,红蓝警灯交错闪烁,各种新式装备映入眼帘。
沉默了会儿,师父用满是老茧的手指头戳空气:“这帮欠儿灯!看得我手痒痒。”
他附和着:“咱俩出手,都用不了这么多人。”
“还挺能吹,小样儿。”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