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2018年,全球各地的麻疹病例大幅度增加。波兰、哈萨克斯坦、格鲁吉亚、阿尔巴尼亚……欧洲经历了20年来最严重的一次麻疹疫情,这与疫苗接种率的下降有直接关系。意大利的麻疹病例数提升了6倍。在法国,麻疹确诊病例从一开始的400人增加到2500人。乌克兰政府的数据显示,在一年之内,麻疹确诊病例就从5000人提高到53000人。
“数十年努力的成果很可能付诸东流,”2018年11月,世界卫生组织副总干事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在日内瓦所做的一份声明中发出警讯,“在各个地区,特别是在已经根除或者接近根除麻疹的地区重现的麻疹感染潮,不仅让人极度忧心,而且还呈现继续扩散的趋势”。
除了韦克菲尔德的影响之外,这次麻疹感染潮的暴发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在意大利,喜剧演员贝佩·格里洛在高调投身政界之前曾经制作过一部抨击疫苗的影片,影片上映的时间就在韦克菲尔德发表那篇《柳叶刀》论文的几个星期之后;在泰国和印度尼西亚,一些神职人员声称某些疫苗中含有由猪肉制成的明胶;在印度北方邦,流传着接种疫苗会导致阳痿的谣言。在许多国家,从波兰到委内瑞拉,政权的动荡也对疫苗接种产生了不利的影响。
然而,似乎在每一个地方都有人提起韦克菲尔德的名字。在巴西,我最为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2017年12月,巴西的麻疹确诊人数还是0,到了第二年11月就猛增至6000。有一次,在圣保罗,我坐上一辆出租车,车里坐着赫赫有名的流行病学家克里斯蒂亚诺·科雷亚·迪·阿泽维多·马奎斯,他转头看向我,做了自我介绍之后,讲出了他发现的问题。
“太不可思议了,1998年的那篇论文,”他说,“到现在依然影响着大众的想法。”
巴西曾经被认为是拉丁美洲预防麻疹最出色的国家。自从2000年开始,巴西的麻疹疫苗接种率一直都能达到泛美卫生组织提出的目标。但是,到了2017年,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接种率统计图上原本没有任何起伏的直线突然下降到约70%处,因为有些家长开始担心疫苗安全,或者对于接种变得不情不愿。
“这很让我震惊,”圣保罗州疫苗接种计划的负责人佐藤启子说,“民众已经不想到诊所接种疫苗了。”她是一位儿科专家,我们于2018年9月在流行病监控中心见了面,现场还有许多医院、学术科研机构的研究员。
“这是新出现的现象吗?”
“去年第一次发生,”她回答,“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
泛美卫生组织的欢庆可能助长了一些自满的情绪。如果确实如媒体报道所说,麻疹在巴西已被根除,那么或许家长会觉得已经没有必要接种疫苗了。但是,在那个接种观念剧烈变化的时期,家长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韦克菲尔德的影响。
儿科神经学家何塞·萨鲁马欧·施瓦兹曼并不怀疑这一点,他强烈谴责了韦克菲尔德和《柳叶刀》:“每一天都会有病人问我:‘疫苗和自闭症有没有关系?’”在圣保罗麦肯齐长老会大学的办公室里,他告诉我:“一旦你创造了一个都市传说,人们就很难忘掉它了。”
然而,让那些巴西家庭感到恐惧的不止是多年前来自遥远地方的回音。韦克菲尔德的影响就在此时此地。正如他当初的宣言一样,他已经成为一个媒体。在美国暴发麻疹复苏潮之后,他开始为全球的无数网页制作诱导网民点击阅读的内容,除了英语之外,还有其他各国语言(中文、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法语等)混合而成的刺耳噪声,全都用于宣传他本人,以及他的杰作《疫苗黑幕》。
……
网络上流传着韦克菲尔德的演讲视频(他在视频中说:“我相信疫苗会造成自闭症。”),还可以找到他的合作伙伴戴尔·毕格崔(现在,纽约的百万富翁伯纳德·萨尔茨每年支付给他146000 美元的薪水,还会负担他的其他费用支出)的视频。在谈到为什么没有医生和科学家支持他们的时候,毕格崔玩起了阴谋论。
“真正让我悲伤的是,我和许多医生谈过,他们都说:‘戴尔,我知道疫苗会导致自闭症。但是,我不能在镜头前表态,因为制药公司会毁掉我的职业生涯,就像他们对韦克菲尔德所做的那样。’”
传播这些阴谋和谎言的不只有伪君子,像亚马逊和苹果这样的科技巨头也在其中推波助澜,正如伦敦《泰晤士报》所报道的那样:
互联网巨头从反疫苗欺诈的影片中获利
可是,韦克菲尔德现在还有必要在乎《泰晤士报》说什么吗?
他们依然热衷于亲自参加活动,这有助于赢得更多民众的支持。波莉·汤米去了澳大利亚,当布拉克希尔追着“龙卷风”来到明尼苏达的时候,韦克菲尔德出现在了波兰。
韦克菲尔德现在很快乐,他没有找到医治克罗恩病的方法,没有发现治疗自闭症的方法,也没有开发出新的疫苗,在医学领域,他什么都没能做到。但是,他现在可以通过互联网向全球各地传播恐惧、愧疚感和疾病。“昨天总统才在电视上给疫苗唱赞歌,”在意大利博洛尼亚的一家餐厅里,韦克菲尔德在Periscope直播上笑着说,“现在,《疫苗黑幕》让他们非常非常忧虑。”
韦克菲尔德说得没错,他确实让各国政府非常担心。到了2019年年初,世界卫生组织将“疫苗犹豫”列为“全球公共卫生的十大威胁”之一,而美国则要面临30年来最严重的麻疹感染潮。
在我发表对韦克菲尔德的调查报道之后,英国民众接种疫苗的信心有所恢复。但到了现在,英国政府发现麻腮风三联疫苗的接种率再次暴跌。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警告说,麻疹传染病就像“定时炸弹”,英国卫生大臣也表示,他将会“要求”社交媒体撤掉他所谓的“谎言”。
在国际上,关于强制接种疫苗的讨论已经司空见惯——虽然有些国家的政府早已实施了这项措施。例如,波兰很早就开始对拒不接种疫苗的民众处以罚款;在美国的大多数州,如果小孩没有依照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时间表接种疫苗,也没有获得具体的疫苗豁免,就无法入托入学。
法国则是从2018年1月开始加大了力度,把强制接种的疫苗从原来的三种增加到八种,其中就包括麻疹疫苗。几个月之后,澳大利亚也更为严格地执行原有的“不打针,无福利”(No Jab,No Pay)政策,不接种疫苗的民众将被取消税收上的优惠。不久之后,意大利由两个民粹政党组成的联合政府决定颠覆小丑格里洛的理念,发起“紧急计划”,为80万儿童和青年接种疫苗。
各国采用的方案各有不同,如罚款、禁止入学、取消福利等。在某些国家(例如英国)或地区,接种疫苗依然是自愿行为。但是,在美国发生的一次麻疹疫情打破了这个平稳的局面,地方政府的公共卫生官员采取了最强硬的政策。
暴发疫情的地方是纽约州的罗克兰郡。有些研究认为,这次疫情的源头是于2017年暴发麻疹感染潮的乌克兰。基因测序的结果显示,在乌克兰肆虐的麻疹病毒很可能是由前往耶路撒冷的朝圣者带回来的。而圣城耶路撒冷的麻疹疫情则是在2018年秋天暴发,然后漂洋过海,抵达美国东海岸。
毫不夸张地说,罗克兰郡应对这次麻疹疫情的方式是相当严苛的,类似于17世纪伦敦暴发黑死病时采取的措施。罗克兰郡政府发布“紧急命令”:禁止任何18岁以下尚未接种麻疹疫苗的人“进入任何公开场所”,除非持有医生开出的特定疫苗豁免证明。
几天后,罗克兰郡政府又调整了规定,将禁令的范围缩小到所有的室内场所。但是,强硬派的思维方式依然没有改变。纽约市政府公布了一项法令,对居住地或工作地属于纽约市的父母提出硬性要求:他们的孩子只要已满六个月并且尚未接种麻腮风三联疫苗,就必须在48小时内接种疫苗。
这些强硬的措施反映了当时全球的恐慌情绪,但历史早已证明,这样的措施背后也潜藏着诸多风险。19世纪60年代,英国政府强制接种天花疫苗的政策(违反规定的民众会被处以巨额罚款甚至监禁)引发了第一次反疫苗运动,许多人坚决抵制疫苗的接种,数万人加入了抗议游行队伍。1879年10月,当反疫苗“圣战士”威廉·特布在纽约市发表演讲,成立美国反疫苗联盟的时候,他告诉听众,如果“美国政府只会被一部反疫苗法案说服”,这只会进一步增强他所捍卫的反疫苗运动的影响力。
巴西也有类似的历史。1904年10月,巴西国会通过“强制性的”天花疫苗接种法案后,里约热内卢的街头发生了长达一周的大规模暴动,民众使用木棒、石头和枪支对抗警方。这次暴动后来被称为“反疫苗革命”。
“这次革命不仅是民众对于强制医疗的恐惧,而且是一种意识形态对立,”美国历史学家托马斯·斯基德摩尔在他的经典作品《巴西:五个世纪的变迁》中写道,“对于许多拥护反疫苗运动的人来说,‘反疫苗革命’是一场贫民反对国家干涉私生活的斗争。”
韦克菲尔德当然不懂这些深层次的概念。但是,街头示威已经在欧洲各地蔓延。2017年6月,意大利爆发了抗议活动,罗马、米兰、博洛尼亚以及其他城市都出现了数千人规模的示威游行。几个月后,数百人在巴黎发起抗议。2018年夏天,一大群抗议者聚集在华沙的街头,坚持维护他们拒绝接种疫苗的权利。
对于韦克菲尔德来说,这些都是重大的成就。在网络视频中,他咧嘴笑着,非常高兴。麻疹复苏潮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但是,正如没有硫黄、木炭和硝酸钾就没有办法制作火药一样,他知道自己是麻疹疫情暴发的主因。
再次借用《新印度快报》的那段话:“一个人能够改变世界吗?问问安德鲁·韦克菲尔德吧。”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