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叙事的困境 爱情新生的阵痛
像玉的石头
2024-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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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光倒退至十年前,很难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作为唯一的观众,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在省会城市重要商圈的电影院看一部爱情电影。因此,当我独自看完《不想和你有遗憾》走在散场通道的时候,不禁在想:到底是爱情出了问题,还是电影出了问题,又或者是我自己有问题?

诗歌拯救不了烂俗剧情

当然,首先肯定的是影片就有大问题,甚至这种问题本身也不新鲜,不过就是99分钟的配乐PPT而已。也许把配乐换成配诗会更准确,毕竟影片的英文片名是“A Poem in Love”,影片也确实给每一段情节都配了一首诗。

剥离诗歌之后,这是一个非常陈旧甚至烂俗的故事:两男两女的多角恋爱。其中的爱情障碍主要包括:男主和女主之间难以克服的童年阴影(具体为何并未交代清楚),女主和男配之间是男配的绝症(强直性脊柱炎是不是“绝症”尚需严谨的科学讨论),男主和女配之间则是爱情与责任的不兼容(男主决定离开女配的时候,女配怀孕)。很显然,这样的情节设置即使是最伟大的爱情诗也无法拯救。与此同时,影片试图用诗歌来象征与工作、家庭、人际关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然而,无论当代青年有多么“社恐”,有多厌恶当“牛马”,我们仍然清楚地知道,那种剥离了工作、家庭和人际关系的生活并不一定就是更好的生活。

爱情的伟大需要时代加持

虽然影片本身乏善可陈,但爱情电影或者说浪漫叙事本身的困境,却是一个真问题。从经验层面略作回忆,上一部引起讨论并获得了票房成功的华语爱情电影大概是《前任》系列,但这要追溯至2017年《前任3》上映时,2023年上映的《前任4》水花已经小了许多。豆瓣评分不能说明一切,但至少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一部电影的“可看性”,而豆瓣爱情电影榜单中的前100名中只有一部21世纪的华语电影——排名17的《好东西》(2024),其他进入前200的近作则是《爱情神话》(2021)和《我们一起摇太阳》(2024)。然而后两者的票房均未超过2.5亿,不要说与《前任》系列比肩,甚至都没能超过十多年前的《失恋33天》(2011)。这并不是因为观众对华语爱情电影特别苛刻,豆瓣“2023年评分最高的爱情片”有5部,来自中美日德四国,每一部的评分都低于8分,与其他类型片在分数上颇有差距。那么,观众真的已经抛弃了爱情了吗?要回答这个问题,或许需要将“观众”和“爱情”分而论之。

前文谈到《不想和你有遗憾》里的爱情是陈旧的,这里的陈旧不仅仅在于情节套路,更在于理解爱情的方式。影片试图建立“爱情—诗歌—反庸常”的意义链条,但爱情不仅仅是爱情,同时也是其他东西的象征,这是19世纪至20世纪浪漫叙事的创作模式。19世纪浪漫主义的爱情之所以伟大,在于它通过跨越阶层身份和社会地位来传达民主和自由这样的现代价值,到了20世纪的电影《罗马假日》(1953)《泰坦尼克号》(1997)也依然如故。从《魂断蓝桥》(1940)到《沉静如海》(2004),战争撕碎了爱情、分离了爱人,爱情在这里象征和平与人道主义。至于分列“豆瓣爱情电影排行榜”第1名和第8名的《霸王别姬》(1993)《芙蓉镇》(1987),爱情或者说欲望,在彼时都是人性的象征,抚慰的是历史的创伤。这样一种有关爱情的宏大叙事,伴随着20世纪的尾声走向终止。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爱情更多的是《重庆森林》(1994)《苏州河》(2000)又或者话剧《恋爱的犀牛》(1999)的样子:爱情可能有点迷幻、有点抽象,但它不会脱离日常生活本身;爱情可以是一段关系,但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探索。

与过去的一个多世纪相比,此刻华语世界的浪漫叙事正在变得愈加稳定和明晰。这里谈论的并不是故事里爱情持续时间的长短,又或者恋爱的步骤顺序;而是爱或者不爱,都需要清晰的因果和连贯的逻辑。四百年前,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四百年后的我们似乎很擅长找到答案,通过“创伤记忆”“原生家庭”等心理学术语的帮助,爱情的始末成为了个人心理戏剧的展演。因此在影像语言和视听效果上无限接近《重庆森林》的《负负得正》(2024),仍然需要把前作中虚无缥缈甚至有些病态的爱情的处理成治愈和救赎。与此同时,那些无法被心理学框架所容纳的情感叙事,比如2023年的《鹦鹉杀》和《燃冬》,则会被调侃为“诈骗”。或许《不想和你有遗憾》想描绘的是世纪之交时朦胧迷离的爱情,但即使是网文里的穿越也是带着此刻的爱情观回到过去,我们无法——或许也无需——真正返回过去的爱情。

女性观众为何抛弃爱情片

发生变化的还有观众。女性都喜欢浪漫叙事无疑是一种刻板印象,但反过来,作为一种类型的浪漫叙事的主要受众是女性却是客观事实,商业电影如此,网络小说亦如此。电影市场中女性观众开始抛弃爱情电影,占据女频网文半壁江山的言情小说近年同样出现了“无CP”“反言情”的趋势。

从18世纪末的女性先驱宣布女性也有理性、女性也具有人的资格和尊严以来,不同国家、民族和文化传统中的女性都曾经在一段时间之内拒绝爱情。女性通过拒绝爱情来与父权制决裂,但父权制根深蒂固又土壤肥沃,因此总能结出新的果实,女性也因此需要持续不断地重新识别、重新解码。就好比张爱玲写出了《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轻巧而诙谐地解构了五四爱情神话。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情神话不是在此刻破灭的,它的破灭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爱情电影的低迷只不过是其中最显眼的一环。

然而,不破不立,拒绝过去的爱情是为了创造新的爱情。过去的“爱情说”在性爱里征询同意会破坏气氛,但2020年改编自萨利·鲁尼同名小说的电视剧《Normal People》(《正常人》)拍出了征询同意与浪漫并存的情爱场面。时隔四年,在华语影片世界里,王铁梅也直白地告诉小马礼貌不会破坏气氛(《好东西》)。甚至在《不想和你有遗憾》中,男主人公面对女主人公背上的伤疤,回忆起自己因为对方的流血而开始写诗,也发出了忏悔:“我是你伤口上的蛆虫,靠你的痛苦来喂养”。这样的忏悔,直指旧爱情中的经典模式——艺术家和他们的缪斯。

爱是创造。此刻我们在经历的,或许也只是爱情新生过程中的阵痛。

编辑 | 陈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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