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全国综合性体育赛会,运动员中几乎没有大众耳熟能详的明星选手,参赛者来自各行各业,有牧民、农民、消防员、教师、学生、医生……竞赛项目也很特别,或起源于在河中拾蛤蚌,或来源于牛拉犁时奋力向前的劳作过程,追根溯源总能找到各民族生产生活的对照景象。比赛不设金银铜牌,取而代之的“一、二、三等奖”让更多参赛者共享荣誉,“竞争”和“团结”共同上演。
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以下简称“运动会”)近日在海南省三亚市落幕,6960名各族运动员参加了18项竞赛项目和170个表演项目的比赛。一群来自民间的各民族“民”星选手在赛场上奋力拼搏,赛场下缔结友情,让这场群众体育的盛会升华为一场民族团结的盛会。
“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是弘扬各民族传统体育运动、展现新时代各民族群众体育蓬勃发展的重要平台。”国家体育总局局长、组委会主席高志丹表示,要以体育赛事活动和健康生活方式增强各族群众身心健康,并通过运动会的开展,深入挖掘、展示我国民族民间传统体育的丰富内涵、时代价值,推动各项目在传承中发展,在发展中创新,不断焕发传统体育新活力,“以体促健、以健促情、以情促融”。
从小家到大家
“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是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的运动会,而非少数民族的运动会。”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民族学博士生导师韦晓康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运动会应以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为轴心,铺陈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画卷,但在参赛人群、项目选择、价值评判等方面,要尊重少数民族习惯,满足“平等、团结、拼搏、奋进”的宗旨。
作为我国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综合性民族体育盛会,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从1953年在天津举办的全国民族形式体育表演及竞赛大会演变而来。此后,随着时代发展不断变革,2011年第九届运动会,首次将金、银、铜牌获奖机制更改为一、二、三等奖的奖励形式,“目的是扩大奖励面,提高参与积极性,淡化金牌意识,强调团结精神”;2015年第十届运动会,调整仅允许55个少数民族参赛的限制,放宽汉族参赛权限,在集体项目和表演项目中允许20%以内的汉族运动员参赛,“体现了中华民族一家亲”;本届运动会,除56个民族的运动员参加全部项目,香港、澳门首次正式组团参赛,台湾有关方面继续组团参赛,在国内综合性体育赛事中首次实现全国各省(区、市)代表团大团圆。
在韦晓康看来,运动会有其自身的独特性,规程的每次调整都在朝着“平等”“团结”而努力,而受益的正是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及它们的传承者、参与者。
“民族传统体育作为一种群众性的体育活动,无论天赋、性别、年龄、民族、职业,只要喜爱民族传统体育项目,积极参与民族传统体育活动,均有机会代表本民族、本地域参赛。”韦晓康表示,区别于其他选拔高水平运动员参赛的大型赛会,运动会的参赛准入标准相对不高,这也使得很多老百姓得到了展示本民族风采、学习其他民族技艺的机会。
“我没做农活,把老人和孩子留在家里,自己出来奋斗两个月,就是为了参加这个比赛。”38岁的乌兰图雅打小喜欢搏克,练了20多年,本届运动会是她参加过最高级别的赛事,“我公公、婆婆、丈夫都喜欢搏克,他们非常支持我”。
代表东道主海南队参赛,乌兰图雅夺得民族式摔跤搏克项目女子团体一等奖,但在个人赛中无缘决赛,“带着满满自信上场”的她和年轻选手势均力敌,在比赛最后时刻,被对方抓住机会摔倒在地,“可惜最后还是让机会溜走了”。她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自己不愿看决赛,却忍不住用余光锁住场上年轻人的表现,眼角有泪,心有不甘,“搏克是唯一允许女子参加的民族式摔跤项目,可女子的比赛没有男子那么多,一年就几次机会,我想把握住”。她注意到,场上已经涌现出不少新对手。
河北队绊跤选手王小文把握住了机会,他是藏族,却在回族式摔跤项目上拿到一等奖,“我原来练过国际跤,技术动作转绊跤比较有优势,只要找到自己适合的项目,努力坚持,都是在为民族传统体育作贡献,中华民族是一家”。
为了体现公平,运动会设项既有“南人善舟”的龙舟、独竹漂,也有“北人善马”的马术;既有南方、西南的花炮、板鞋竞速、高脚竞速、陀螺,也有东北、西北的珍珠球、秋千、木球;既有单一民族藏族的押加,也有广泛在各民族开展的摔跤、武术、射弩等项目。
韦晓康注意到,从本届运动会的竞赛结果看,不少项目一等奖的归属并非该项目的发源地。在竞赛杠杆的激励下,各项目的发展已经打破地域藩篱,呈现后继有人、老将弥坚的局面。如盛行于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秋千,湖南队连续多届夺魁;发源于贵州的独竹漂,广西队收获颇丰;还有从广西孕育出的花炮,在京桂交手了多届比赛后,这次由北京队取得胜利。
花炮是本届运动会最后决出一等奖的比赛,广西和北京两队强强对决,最终,北京队以7∶3获胜。两队风格迥异,广西队呈现出一种凝结于乡土、根系相连的老牌强队气质,队伍中有父子、叔侄、师生。北京队中则有从橄榄球项目转花炮多年的老将,以及各行各业的花炮爱好者,“队里有我的学生,还有学生的学生”。执教北京花炮队近30年的张炳刚向媒体表示,过去花炮全是南方人在打,北方的队伍加入了以后发展得更丰富了,“我们跟广西队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大家共同研讨技战术,打法里都有彼此的影子,这项运动在南北交流中不断创新”。
从传承到创新
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是各民族在长期生产生活、社会实践中孕育产生的,具有浓郁的民族特点和地域特征。新中国成立后,被誉为民族文化“活化石”的传统体育得到重视和保护,全国陆续挖掘整理的上千个传统体育项目中,有700多个来自少数民族。
武汉体育学院中华体育精神研究院教授赵富学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当前我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的传承方式和途径已趋向多元化,主要包括口传身授与家族传承、民俗节日庆典、社交媒体等现代传播手段、教育培训、产业融合发展、少数民族运动会等形式。而运动会就是保护、传承和创新少数民族传统体育的重要平台。
从1953年举办首届至今,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历经71年,在比赛规模、参与广度、项目多样性等方面,都有了飞跃式的发展。项目数已经从最初的5个竞赛项目扩展到18个竞赛项目和170个表演项目。
“运动会用竞赛项目和表演项目两种参赛方式,将脱域、离场的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重新吸纳到大众健身视域下。”韦晓康表示,表演项目起到挖掘、整理、保护各地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的目的,“为这些项目提供一个展示平台,助力体育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传承,有的项目经过重新整理和修改,还可能成为竞赛项目。”他介绍,珍珠球、独竹漂、毽球等都是从表演项目逐步完善而来。
踢毽子在民间流传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20世纪80年代初,“羽毛球的场地、排球的规则、足球的技术”让踢毽子摇身一变成为毽球运动,“当时在厂矿单位广泛开展,逐渐推广到学校”。75岁的广西毽球队领队陆学仁从业已经40年,自1995年第五届运动会首次将毽球列为竞赛项目以来,每届赛会,他都会带队参赛。在他看来,毽球在国内发展越来越好,甚至有望成为一项能推向世界的运动,“让毽球持续发展,必须从中小学开始推广,让老师会踢、会教。此外,还要打通通往高校的升学道路,激励年轻人参与传统体育”。
赵富学表示,学校在民族传统体育传承中确实扮演了关键角色,“可以说是当前民族传统体育项目传承的主力军”。
一方面,为提高我国民族传统体育的后备人才数量,加强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精神、内涵的科学研究,原国家教委在1997年将“民族传统体育”设置为体育学二级学科,鼓励各大高校开设民族民间体育课程,加强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挖掘、保护与传承;另一方面,不少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训练基地也设点在学校,既丰富了学校体育课程,又吸引年轻人加入传承和发展民族体育文化的队伍。
“我是苗族,家乡就有独竹漂,但以前很少了解这个项目。”重庆独竹漂队选手杨露表示,本届运动会,重庆队以西南大学独竹漂队为班底,派出5名学生参加,这是她练习两年首次参加高水平赛事。不少同学像她一样,是通过西南大学民族传统体育社团才了解到这个“很有中国风”的项目,尽管经常要在三四十摄氏度的天气下训练,但越了解它越觉得可惜,“这么有魅力的项目,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训练艰苦,缺少赛事,校队成员来来往往,一度只有队长王家国“守空城”。在他看来,吸引年轻人加入民族传统体育项目,关键在于展现趣味性、增加比赛频次,“这次运动会就让我们重燃了干劲,第一次跟很多高水平运动员一起较量,发现自己有很多的不足,既激动又亢奋的感觉”。他羡慕广西、贵州等地的训练和比赛氛围,“希望我们能加强交流,我们不想这么好的项目在自己手中断掉了”。
撑一支竹竿为桨,踩一片楠竹作舟,这项发源于贵州赤水河流域的民间绝技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1年第九届运动会首次列入正式比赛后,首个一等奖获得者是胡朝贵。据他介绍,在贵州,独竹漂已经融入景区,和旅拍、表演等领域跨界融合,发展氛围良好,但从体育项目发展的角度,他也期待能增加比赛及优化竞赛形式,“比如增加4×60米接力等更有观看性的方式”。作为凯里市下司民族中学的体育教师,他常会向学生讲授独竹漂课程,也常与湖南、广西、海南等地选手切磋技艺,“这对于普及传统体育项目是件好事”,他打算把自己在本届运动会的比赛视频给学生看,让学生更直观地了解这个项目。
广西花炮队队长韦凯旋是柳州市柳江实验高中体育教师。作为柳州市壮族抢花炮传承人,他开发编写出广西第一本抢花炮校本教材,组织开展花炮教学上万人次,在为广西花炮队培养大批运动员的同时,还向海南、湖南、河南等省市花炮队输送主力队员。在他看来,因花炮对抗性较强,想在青少年中更广泛地推广项目,需要对规则进行适当调整,“先教给孩子一些基础性的技能,以后竞赛实战就能更好地衔接上,有助于项目传承发扬”。
“在运动会的推动下,各民族的传统体育项目得到更好传承和发展的同时,也与现代体育相结合,丰富了传统体育项目的种类和形式,促进了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武汉体育学院中华体育精神研究院负责人黄莉表示,运动会不仅为各民族提供了文化展示与交流的平台,促进了文化的多样性和包容性,增强了民族认同感、促进经济社会发展,还推动文化创新与融合,且随着时代发展,运动会的作用也产生了变化,“现在的运动会除了继续发挥上述作用外,还更加注重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体育精神的弘扬以及民族团结的深化。同时运动会也成了展示国家形象、推动全民健身和体育强国建设的重要平台”。而运动会结束之后,如何让少数民族体育进入多数人的视野,将成为一个需要长久关注的课题。
文/梁璇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