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到了北京才知道,京城里的海是湖,我就是。北京城里海很多,我最喜欢什刹海,喜欢那岸上的烟火气。我的90年代,是在这里度过的。最富于生命力的年华,有这片水滋润陪伴,多美好而可贵呢!在什刹海的柳浪碧波间,刻满了我的北漂时光。什刹海原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也是大运河的漕运码头,在金元时代,什刹海是大运河流过来的水,而北海、中南海却是玉泉山流过来的水。
北海、中海和南海,人称“前三海”,与前三海隔路相望的什刹海恰好也分为三段:前海、后海和西海(积水潭),人们叫它“后三海”。前三海和后三海只隔着一条马路——地安门西大街,却完全是两个世界。前三海是皇家园林、国家机器重地,什刹海却是底层社会,南船北马,炊烟袅袅,元朝起京城里的吃喝日用大多是从什刹海码头运进来的。发达的商业自然聚气,数百年间,什刹海四周渐渐布满了百姓居住的胡同,形成了方圆十里人间烟火,可以想象明清时代的什刹海,就是一幅北京城里的清明上河图。我四舅家住在什刹海边的兴华胡同,中华文学基金会所在地文采阁也在紧邻什刹海的地安门西大街上。三十多年前,我初到北京第一份工作就在文采阁。
那时候我住四舅家,每天早上到文采阁上班走过去就十来分钟,这么近的路,对在北京工作的人来说真是莫大幸福。我在四舅家住的那个房间,窗外是辅仁大学操场,我就在那个操场上学会了骑自行车。北京城里胡同多,窄街小巷又没有公交车,在北京不会骑自行车很麻烦。后来,我舅妈把她工作的自动化研究所分的房子给我住了,我就搬到了德外人定湖边。那时候我刚学会骑单车,每天骑车从德胜门、积水潭、后海一路过来,在什刹海这片胡同里穿行到文采阁上班。
第一次骑单车穿胡同回到德外新家,真有一种成功的喜悦,只是没想到穿胡同一穿穿了七八年,那些车辙要是连起来,足够把什刹海四周的胡同织成我青春的年轮。那时候我车技不好,胡同里许多地方窄小,经常得下来推着走。一会儿遇上蹬三轮带着老外逛什刹海的主儿,老远就叮叮叫你让路,我一下车,那三轮儿带着一阵风“嗖”,过去了。有的三轮儿师傅脾气好,骑得慢还一路介绍:什刹海周边原来有十座古刹,所以叫十刹海,打明清时候起,这里就是燕京胜景,游乐消夏的地界儿……又一会儿,迎面跑过一群什刹海游泳回来的孩子,有拎着游泳裤的,有头顶着荷叶的,有拎着汽水瓶子的,里面装着他们捞的小鱼儿,孩子们连跑带跳,我这哪里还敢骑呢!我每天就这样骑车,骑骑走走,我走遍了什刹海、德胜门这一带的胡同,也走近了胡同里的北京人。
90年代,什刹海周围许多胡同里大都是老旧房屋,老房子里是世代居住在这儿的北京人。我每天上班骑车穿过胡同,听着早上出门的人们操着京味十足的北京话相互打招呼,北京人讲话,腔调好听。有时看着那些提笼架鸟的爷们儿穿着拖鞋走向水边,就想起老舍《茶馆》里的松二爷。旗人有“铁杆庄稼”养着,什么活儿不想干,但说吃喝玩乐却头头是道。鸟儿是他的命根子,他不吃鸟儿也得吃。旗人礼数多,见人热情有余,四个问好五个作揖。这种八旗子弟遗风依然飘荡在90年代的胡同深处。
老北京人讲面子,即使在今天,街上那些小摊小贩、卖菜做饭当保姆的,都是外地人,胡同里的北京人大钱挣不了,小钱又不挣,下岗了也不干这个。自动化研究所宿舍外面,是很窄的校场口胡同,我经常是下车推着走过。夏天的傍晚回家,校场口那些大杂院儿时时飘出呛锅的味道,还有炒勺叮当作响。胡同里已经有早早吃过晚饭的人出来乘凉了,坐着马扎儿,摇着蒲扇聊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从大杂院里跑出来,老奶奶跟出来拉孩子:回家吃饭,麻利儿的,上琴课要迟到了。我找我妈,找我妈——你妈上夜班了,给你奔嚼谷去了,麻利儿的……胡同里一棵大槐树,那槐树底下老有下棋的,旁边站着几位观战支招儿的。一个女人对着下棋的喊:吃饭了——吃饭了——喊了几声,那下棋的就不动窝儿。女人只好走过去拍拍他,只见他突然站起来冲着女人一瞪眼:就怨你!就怨你!哎哎,不至于,可不至于啊!一位观棋的说话了:您瞧这棋有缓儿,跳马呀!您一跳马,这后院起火不就成柳暗花明了吗?下棋讲究看三步,您多瞧两步,这不活了吗!我心里这乐啊!你看北京人,天生的政治智慧,以棋道说世道,张口就来。他们深谙看棋三步,事缓则圆。
这就是北京人亲历的历史巨变多了,京华烟云养成了一代代北京人见惯不惊、达观超然的生活态度。这种超然,再加上幽默、讲究礼仪,便形成了北京人特有的气质。什刹海东北角河岸上有个烤肉季饭庄,我多次在那里吃饭。那家饭庄的大堂经理是个老北京,60来岁,温文尔雅,头发梳得根丝儿不乱,举手投足带着一种北京的老派风范。也许他是返聘过来做门童的?反正他在大堂迎来送往,无论穷富贱贵,一律谦和礼让,那举止气派,雍容得体。我每次来饭庄,总会时不时地看他两眼。那天,有两位80多岁模样的老人进来,“老门童”迎上去,微微低头含胸,一边伸手向大堂说,您二位里边请!一边先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向前带他们入座,那一招一式简直是把服务变成了艺术,他复活了古城北京旧日的优雅与尊贵。这位“老门童”迎接两位老人格外地谦卑,可见他待人标准不是看人权位高低、贫穷富有,而是敬重古训,长幼有序。我想如果让他去演《茶馆》里的王掌柜,都不用排练。他让门童这个职业大放光彩,也提升了胡同草民的人生境界。
胡同里许多老北京人,特别是老北京生意人,那就是活着的北京礼仪大全。一个周末的早上,我骑单车去四舅家,穿过德内大街到后海就骑不动了,只见一个个小地摊儿从积水潭开始摆起,沿着后海一直往前海方向摆过去,卖什么的都有,卖菜、卖卤煮火烧、卖煎饼果子的,卖布头、小百货、吹糖人儿的、大树底下还有剃头的、更多的是卖旧货卖古董的,这就是北京人的生存状态。我喜欢集市,也喜欢逛北京地摊儿。在集市上随便看点什么,吃点什么,或许还能淘点什么,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你就像一条鱼游进了大海。北京人不爱卖菜,可是卖古董的北京人就很多,也许他们觉得古董沾边儿历史文化,那是上档次的买卖。这种老北京买卖人,一件古董他从古至今地讲,一肚子学问恨不能都倒给你,然后才是讨价还价。
有个男人拾起地摊上一个旧货铜质小香炉,摊主说:这是好东西,宣德炉,您看那器型、那包浆,多开门儿啊。这保真吗?男人外地口音。摊主儿看看他,有点不悦地说:我说真的,您不信;我要说是假的,您买它干嘛?我不言语,您自个儿瞧吧。这是胡同里的买卖人,说话不缺礼数,还把责任推干净了,要不人说“京油子”呢!那天我在地摊上花40块钱买了两个陶瓷的香薰小罐儿,后来春声说是假的。虽然白扔了40块钱,可是我融入了那个集市,我特别享受那一刻的民间烟火。河里的鸭子,空中的鸽哨,树上的蝉鸣与来来往往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混合成一种悦音,它比交响乐更能疗愈在职场中焦灼的心灵。许多年后,我依稀记得那个北京城大河边上的繁华市井,那就是一幅90年代中国的清明上河图。
其实,这种民间烟火也是王公贵族梦寐以求的,不然,他们为什么围着什刹海建起那么多的王府呢?这就是什刹海的魅力,它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皇城里所有的海。什刹海西岸有一个荷花市场,店铺一家挨一家,大部分是旧货古董店,我在那里采访过古典家具学者收藏家张德祥先生。张德祥经常在央视鉴宝等节目出镜,我很敬佩他对古家具第一流的审美眼光和那一身鉴定、修复古家具的本事。他说他师父王世襄先生才是真本事,王先生隔一站地看家具器型,就能说出这件家具的材质、年份、做工是京做、晋做还是苏作、广做。我问他见过多少黄花梨老家具?他说,仅就方桌一种,他过眼的不少于摆五个篮球场那么多。更令人敬佩的是他对古典家具的情怀。他和弟弟在荷花市场开了一个小店,铺面正对着什刹海,坐在他的店里喝茶,那窗虽不见西岭千秋雪,那门可是泊满前海小篷船。熏风,柳丝,水声,人声,一会儿有鸟儿穿堂飞过,一会儿有人进来看老家具。张家弟弟告诉我,他哥做不成生意,弟弟刚和老外谈好一桩生意,哥哥一进来买卖就吹了,不卖了!弟弟说:您瞧,到手生意飞了,我这儿一天到晚辛辛苦苦,最后成了跟自个儿逗闷子!我不是不想卖,张德祥说,可是一看老外要把我千辛万苦淘来又修好的家具带出中国去,我心里就万分纠结。
中国古家具精品没多少了,卖一件中国就少一件,如今新仿的那是古家具吗?中国古家具学问深着呢,不好仿,且得练手儿呢!张德祥使我又向胡同深处迈进了一步,我发现老北京人的家国情怀也是天生的,他们生就带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细胞,遇到家国大事,那细胞就会醒来,化为一种民族文化的自觉与担当。我同事邢小群夫妇,就是有文化担当的北京人。德内大街后海旁有个三不老胡同,小群家就住那里。我每天上下班都经过三不老,经常会去小群家小坐,有时候还带着孩子去。她婆婆一口江苏普通话,一看年轻时候就是美人。小群的先生是作家丁东,他们院儿还住着北岛,就是大诗人北岛,三不老可谓藏龙卧虎之地。丁东小群夫妇执着于文学写作,更执着于抢救中华历史文化。丁东帮助了很多文化人出版图书,比如《顾准日记》、《黄万里传》等等。
对我来说,他们夫妇有大哥大姐的范式,很热心助人。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丁东给我推荐作者书稿,带我参加论坛,在新华社高级记者仲大军主办的三味书屋论坛上,我认识了一批青年社会精英,写了很多专访。丁东还对我说:你散文写得好怎么不写散文?总写企业文章,那是扬短避长。丁东也是第一个跟我说“换笔”的,给我讲电脑写作的优势,然后他带我去中关村买电脑,那是1995年,那也是我第一次去中关村。那时候买电脑很少有现成的,而是商家按你要的配置现攒一个电脑给你。那天我们走了好几家店铺,快中午了才选定,等商家攒电脑的时候,我和丁东就买几个包子站在马路边上吃了。丁东夫妇都是很低调的人,我是在好多年以后才知道,小群的爸爸就是写《平原游击队》《狼牙山五壮士》的作家邢野。那时候,小群和丁东早就离开了三不老胡同,我也离开了德胜门。我很怀念在什刹海生活的日子,怀念那里90年代的人间烟火。
人们喜欢什刹海,就是喜欢它的烟火气,那烟火气不是靠城市规划造出来的,而是一代代北京人守护、许多年市井生活积累形成的。这些胡同里的北京人,他们才是什刹海最重要的人文元素,如果没有这些北京人,什刹海还有什么意思呢?去年我和春声重访什刹海,从锣鼓巷地铁口骑上共享单车,沿着地安门大街往鼓楼走,想起以前我和舅妈逛地安门商场,那里什么都有卖的,从服装鞋帽到文化用品,从针头线脑到电视、缝纫机,应有尽有。商场斜对面的胡同口上有一个卖烤羊肉串的,五毛一串。南面后门桥旁,有个小门脸儿木板门的古旧书店。有一次我们进去看书,那里的老师傅已经换成了年轻人。春声问小姑娘:有《万历十五年》吗?她懵懵懂懂找了半天说,没有,有万年历,要吗?站在重修的后门桥上,我找到了那年的笑声。古旧书店不在了,瑞蚨祥不在了,鼓楼斜街上修自行车铺子不在了,桥两边的老房子不在了,宁静的什刹海之夜也不在了,可对我来说,它们都在,它们永在。我的眼睛不觉盈满了热泪。烟袋斜街和地安门大街比三十年前宽阔了,满街房屋一色新崭崭的青砖灰瓦,什刹海岸边添了许多咖啡屋冷饮店纪念品玩具店和入夜的霓虹灯。
有朋友说,什刹海新景区好是好,可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也有朋友说,什刹海景区太乱,人也太多了。要我说,如果想想景区里的新商业让年轻人得到一份工作时的喜悦,那这里的一切都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倒是那个创建了什刹海河岸上第一缕炊烟的人,他应该是开凿大运河的英雄,而今什刹海清波无语,不见英雄一丝踪迹,唯有时间知道,他的确从这里走过。他的子孙应该就在这周边胡同的老屋里,那个无声无息的北京人。
2024年7月北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