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闵旭峰:学学汪老“不在乎”
汪迷部落 2024-11-23 17:00

最近读了杨早、徐强和李建新的《汪曾祺1000事》,欣赏了汪曾祺老先生的部分作品,我觉得我们要学学汪老先生的“不在乎”。汪曾祺老先生被人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贾平凹说他“是一文狐,修练成老精”。汪老先生的“不在乎”,是乐观豁达通达。这还不是简单的乐观,其实更接近平和或者偏向一点悲观。而这种达观又不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是在不断的自我完成中达到一种调和。

汪老先生的“不在乎”,一是体现在他的创作中。例如《跑警报》。抗日战争年代,敌机飞来轰炸,有纷扰,有紧张,有血肉横飞的惨状,应该非常痛苦,非常恐怖,但作品表现得“不在乎”。最先看到这标题的时候,我有点不知所云,看了后,才知道是关于抗日战争中躲避日机空袭的。正如文中所言,“逃警报”“躲警报”都不如“跑警报”准确,“躲”太消极,“逃”又太狼狈,惟有这个“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

往下,就介绍了“跑警报”中西南联大师生的各种轶事奇闻:有用第六感觉先行预告警报的,有利用警报作小食品买卖的,有忙里偷闲谈恋爱的,更有运用逻辑学推理捡到金戒指的!最为叫绝的是不跑警报的两个同学,姓罗的女生,用锅炉房的热水敞开来洗头;姓郑的男生,竟能在隆隆的炸弹声中不动声色地煮他的冰糖莲子!这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大无畏气概,真令人景仰。两副对联的引用更是锦上添花:“人生几何,恋爱三角”用数学名词的双关效果来描述空袭下的爱情,既浪漫又睿智,而“见机而作,入土为安”以即兴的诗意来调侃轰炸的恐怖,简直是妙笔生花,把汉语和革命乐观主义运用到了极限。

《跑警报》简直就成了联大师生与日机游击式的快乐周旋。为什么汪曾祺的空袭非但不恐怖,反而很有诗意,像在给我们这些和平时代的人做空袭生活的宣传广告?据有关资料记载,当时的空袭是相当恐怖的。1940年10月13日这一天,“炸弹爆炸的声音比任何一天都刺耳,白泥山被震得一耸一耸,树上的落叶纷纷雨点般落地,突然有人惊叫:‘学校中弹了!’”给校长看办公室的老校工尹师傅被炸死,校长办公室被毁。为了保命,绝大部分人不得不跑。三位当时中国最著名的校长要跑,“梅贻琦、蒋梦麟都选择跑,张伯苓虽然年迈体胖,能跑的时候也绝不留下”;残腿的华罗庚总跑在最后;费孝通的家在妻子临产时被炸,他不得不背着妻子四处到农民家中求助。

从《跑警报》中,我们看不到一点恐怖的影子。比如写郊外马尾松那一段:“这地方除了离学校近,有一片碧绿的马尾松,树下一层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软和,空气好,——马尾松挥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或仰面看松树上面的蓝得要滴下来的天空,都极舒适外,是因为这里还可以买到各种零吃。”字里行间不像在躲避空袭,反而像在谈恋爱,一种悠然自得、见物生情、世界多美好的感觉。《跑警报》把残酷的生活写得温情脉脉,把恐怖搞成了演练,充满了轻松愉快和浪漫情致。

《跑警报》所演绎的那种中国平民惯有的“不在乎”态度,及它所散发的乐观主义精神,同样符合汪曾祺本人的性格。他虽然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革”等重大历史事件,但对生活却始终充满一种乐观主义的平民化生活态度。对日常生活的热爱,对民间审美观念的认同,使他从民间吸取了这种“不在乎”的营养,使他能从复杂的时事中解脱出来。正是那些日常琐事和普通人情,激发了创作的热情与灵感。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和平凡的人性美,成为汪曾祺作品最突出的特点。《鸡鸭名家》中的余老五和陆鸭,《受戒》中的明海和小英子、故里三陈……一个个都活脱脱,仿佛是身边人物,积极乐观。

汪曾祺的散文《生机》,写了三个小故事。第一个故事《芋头》,写的是他年轻的时候到上海谋业,带的钱买了船票后,已所剩无几,此时他人地两生,举目无亲,职业也没有一点着落,心里很颓废。一日,他忽然发现旅馆阳台上的煤堆里,长出一棵芋头,没有土壤,没有肥料,仅仅靠了一点雨水,竟奇迹般地长出了碧绿肥厚的大叶子,这几片绿叶让他心里一动,从而获得了生活的动力。第二个故事是《豆芽》。一个人去种豆子,独自一人把田埂都种完后,还剩下一把豆子,他懒得把豆子带回家,就掀开路边的一块石头,把豆子撒在石头下。过了一段时间,他路过那块石头,惊奇地发现石头升高了,他趴下一看,豆子发芽了,一群豆芽把石头顶了起来。

第三个小故事大意是城中有个美丽的湖,由于某种原因,拦上了铁丝网,铁丝网就缠在湖边的柳树上。某天,有人觉得铁丝网碍事,就把它拆掉了,但树上的铁蒺藜没有拆干净。柳树长大了,铁蒺藜长进了树皮里,鼓出了一个圈,外面还露着一截毛刺。这棵柳树带着伤痕继续成长,长得很高,很大。《生机》是一篇积极向上,充满哲理的文章。那时他被派去挖树坑,早上,上山只能带两个干馒头、一块腌萝卜,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摘酸枣充饥,在草堆里逮蝈蝈烧着吃。他在另一篇文章中写道:“点一把火,把蝈蝈往火堆里一倒,劈劈剥剥,熟了,咬一口腌萝卜,嚼半个烧蝈蝈,就馒头,香啊。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干吗呢?”写这篇文章时,汪曾祺被打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农村改造。此时正是汪曾祺的人生低谷,但他沒有怨天尤人,文字里没有丝毫低落、沮丧的情绪。这是怎样的心态啊,就是苦中作乐,也充满着洒脱,充满着情趣,充满了生机。这就是汪曾祺的人生态度。人的一生不会一帆风顺,都会遇到一些沟沟坎坎,如果都有汪曾祺这样的人生态度,我们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番样子吧。

其实,人生就是自己和自己的较量,让积极打败消极,让快乐打败忧郁,让勤奋打败懒惰,让坚强打败脆弱。生活不是寻找理由去渲染它有多么悲情,而是能够发现那些积极的因素,训练自己足够坚强的心理素质,豁达与乐观,原谅与宽恕。能够去欣赏这世界绿油油的一片,才会感知生命原本全是生机。汪老先生的“不在乎”,二是体现在他的生活中。1939年,19岁的汪曾祺从上海经香港、越南来到昆明,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据说,他当时之所以报考西南联大,是因为听说这所大学的学生上课、考试很“随便”,可以“吊儿郎当”。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最重要的“功课”就是逃课。

汪曾祺之所以要逃课,一是为了读书,二是为了喝茶。只要有机会,汪曾祺就跟合得来的同学跑到茶馆里,一本书,一壶茶,一泡就是一整天。别人去听课,他去泡茶馆;别人做学问,他在写小说;别人念洋文书,他在翻线装书。“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在烽火连天、无家可归的岁月里,茶馆是一个心灵之家,促进联大学子们自由自在地茁壮成长。1958年,汪曾祺被化成右派后,回到家里,对施松卿说“定成右派了”,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

1958年年底,汪曾祺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临走时,留给妻子一张纸条:“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来。”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他干过大部分农活,能够扛起170斤重的一麻袋粮食,稳稳走上45度坡的“高跳”,是给果树喷波尔多液技术员。1960年8月下旬,汪曾祺承担了绘制《中国马铃署图谱》的任务,工作地点在农科所下属位于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这些画马铃薯的日子很惬意,汪曾祺后来多次回忆,“既不开会,也不学习。也没人领导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蹬着露水,掐两丛马铃薯的花。两把叶子,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一笔一笔地画。上午画花,下午画叶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马铃薯陆续成熟时,就画薯块,画完了,就把薯块放到牛粪火里烤熟了,吃掉”。在《沙家浜》剧组,汪曾祺“在江青面前,他是唯一可以翘着二郎腿抽烟的人”。

1976年,粉碎“四人帮”受江青牵连,被“挂”起来之后,汪曾祺常看笔记小说解闷。1977年9于开始写一些随笔如《葵》《薤》《栈》,都没发表,只是抄送朱德熙等老友看。女儿汪朝也看汪曾祺的随笔,觉得跟时代背离,也看不大量,远不如杨朔、刘白羽的散文,很不客气地批判汪曾祺:“你这种文章只有三个人看——朱伯伯、李伯伯、汪朗!”朱德熙与李荣,都是西南联大中文系毕业的老友。汪曾祺很委屈,向朱德熙告状,朱德熙说:“那有什么,三个人看也很好!”汪曾祺还是委屈,说女儿是“天下第一眼高手低之人”。心情郁闷的日子长达两年之久,汪曾祺常常喝酒,酒后常发脾气骂人,说自己冤枉,骂清查人员不懂政策,还手握菜刀大声嚷嚷:我要断指明志,以后再不写东西了。

但汪曾祺却在半本书大的元书纸上画了一只长嘴大眼鸟,脚蜷缩,白眼向天。题句曰“八大山人无此霸悍”。1982年,汪曾祺新作不断。1983年,汪曾祺的创作更趋活跃,在全国各地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近20篇。1985年,在年初结束的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理事。1987年2月26日,汪曾祺在京入党。1990年2月24日,汪曾祺写散文《七十抒怀》。1993年6月,以故乡高邮为背景的小说集《菰蒲深处》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1995年春,应台湾《联合时报》邀请,汪曾祺赴台参加“两岸三边文学问题座谈会”。1996年12月,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被推选为顾问。“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让我们“儒道互补”,学会“不在乎”吧!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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