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书画缘——我与孙犁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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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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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晶(天津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对一个人,知人知面,也许还能够做到,要知心那就难了。记得有人说过,孙犁“人淡如菊”。我以为,这是深知孙犁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

说到“人淡如菊”,我便想起鲁迅幼年接受启蒙教育的“三味书屋”。当年,在三味书屋的匾额下,曾经有副对联——“屋小似船”“人淡如菊”。书屋主人只用8个有音、有形、有义的字,就创造出“简傲”“旷达”的意境,颇有魏晋遗风,彰显了中国文人的复杂性格。

中国文人受传统文化的影响,相互交往大多离不开琴棋书画。孙犁在世时,我曾三次拜访他。前两次在孙犁的家中,最后一次在天津总医院的病房里,都与书画有缘。

从1949年起,我在《天津日报》《文艺报》上经常看到孙犁的作品。孙犁作品里的人和事很新颖,叙事风格也与众不同,尤其他笔下的农村,特别是农村里的女性画像有着更多个性的印迹。我爱看他写的东西,1956年离开天津后,那种阅读兴趣始终不减。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又调回天津工作,离他近了就想看他,但又觉得唐突拜访不合适。1981年1月,我编的《鲁迅论“改造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出版,正好做个由头,送上请他指正。我与孙犁虽说是素昧平生,妻与孙犁却是故交,引我去见他的正是我的妻子袁连芬。

1949年孙犁进入天津后,被分配在天津日报社工作,住在市中心繁华区多伦道204号的天津日报大院。1955年,连芬住进202号对着山西路口的农林大院。两个大院是隔着门的近邻,出来进去的打头碰面,使连芬与孙犁的妻妹相识了。那时,连芬16岁,孙犁的妻妹18岁,她俩同学后来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一来二去,连芬就和孙犁一家人都熟悉了。

妻告诉我,两个大院里都有花木、有假山、有水池,孙犁住在一座树木掩映的小楼房的二层,很安静。

我住在小海地,与孙犁住地相距很远。那时候交通不方便,坐公共汽车去市里需要倒车,我平时难得去市里走动。1981年初,妻陪我去拜访孙犁。走进大院,眼前是块空地,假山和水池都没了。孙犁的房前,有些有土无花的瓦盆。屋里的墙壁前都有书橱,空隙处堆放木箱装的《三希堂法帖》《百衲本二十四史》,桌边煤火炉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孙犁穿着中式小棉袄,坐拥书城。

初次见面,彼此都有些拘谨。我将书送给他,与他交谈些鲁迅、刘半农那代人的遗闻轶事。妻与他温馨如故,聊的都是些家常话。临走时,孙犁从书橱里取出他写的《风云初记》,题名后送给我,他把我的名字“晶”写成了“静”。

在我认识的朋友里,有人收藏名人字画。当其为我在书案上将那些卷轴舒展开来,一件又一件,真是满眼云霞,美不胜收。人是近朱者赤,从此我也附庸风雅了。我喜爱孙犁的作品,就想请孙犁给我写几个字留作纪念。

1983年,我和连芬买了宣纸后,再次拜访孙犁。他的房前摆有几盆菊花,绿叶簇拥着花骨朵。屋里的花架和案头上,摆放着几盆绽开的菊花,黄的、白的、淡绿的菊花,不言不语地散发着幽香。这次见面亲切自然,他的话也多了。妻说我想请他写字时,他嘿嘿地笑起来,说他写的字不好,要他的字不能着急,写好了会给我的。说说笑笑了一阵,我们怕影响他休息就走了。临走时,他从书橱里取出他写的《澹定集》,题名后送给我。这次,他没有将我的名字写错。

过了好长的日子,妻请孙犁给我写字的事,我几乎都忘了。1984年的春天,妻下班回家满脸喜气,笑着对我说:“你想要的东西,给你取回来了。”我一看是孙犁给我写的横幅:

鲍晶同志正字

有客天一方  寄我梧桐琴  迢迢万里隔  託此传幽音

冰霜中自结  龙凤相与吟  弦以明道直  漆以故交深

1984年春日书于幻华室   孙犁

本想求得几个字,没想到求来一首诗,真使我喜出望外。我将他写的横幅装入镜框,挂在墙壁上,看着它就来精神。

中国书法艺术很迷人,见棱见角、表音表意的方块字,在书法家的笔下竟然会有那么多变化,真是笔走龙蛇,出神入化!人常说“字如其人”,看一个人写的字,就可以知道他的性格。这话我信,尽管我不会看。

我们这个使用方块字的民族,千百年来就有个传统,看重“书品”和“人品”的关系。从书品去看人品,那要有很高的素养。我没有练过字,也不懂书法,对孙犁的字自然说不出长短。我看他写的字,能使自己长精神,就志得意满了。

孙犁在给我写的横幅里,将“正字”二字写得比较大,用意是表示那首诗不是他作的。我喜爱那首诗,古朴典雅,有情有义,看起来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是谁写的。我们这个泱泱诗国,传世的古诗浩如烟海。我原以为那首诗可能出自五言诗定型时期诗人的手笔,费了半天劲才知道,它其实出自唐代诗人韦应物之手,是他《拟古诗十二首》的第十一首。孙犁从浩瀚的诗海中,捞出这首诗抄写给我。

前人诠释这首诗是“弦喻正直的性格,漆喻深厚的友情”。韦应物是借吟咏古琴,颂扬人们相交相知的可贵。我想,我与孙犁只有两面之交,他是看在我妻与他家的交情上,才选了这首诗送给我的。

少年时,就记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但我却忘了这如画的诗句,就出自韦应物的锦心绣口。韦应物是中唐有名的诗人,他任侠仗义,有才艺有情致。但是,新旧《唐书》里却没有为他立传。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看,韦应物的伯父和父亲都精于绘画,他生长于文艺之家。这位才子各种诗体都行,但人们认为他成就最高的是五言古体,白居易称其“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司空图将他与王维并提,称许王、韦诗风是“澄淡精致”。苏东坡更是推崇他,“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他的五古诗,竟然使那么多名家为之倾倒,可见他的成就和影响了。我对古诗没下过功夫,自然不识“金镶玉”了。

孙犁给我写的横幅,蕴涵意味,但是多年来,我很少去看望他。妻与他的妻妹却来往不断,有时托她问候孙犁。从私心上说,我想多与孙犁交谈,谁认识了高人能放过讨教的机会呢!可是,我知道文人珍重心灵的宁静;再说,时间虽然对人平等,但是对每个人的意义却不同。我不想为自己去打扰他,只是期望他有更多的作品问世。一年又一年,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一晃就过了好些年。

供图/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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