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酷热难耐。作为中东地区典型的沙漠国家，似乎很难想象，在久远的年代，这个地区仅靠农业资源就能滋养稠密的人口和密集的城市。上个世纪，美国石油商人在这里找到大量石油资源，沙特一脚踢进现代化。而今的后石油时代，这个国家有了新的愿景，筹划的产业变革中，数字化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成为一大抓手。

2022年年底ChatGPT面世以来，在人工智能领域，越来越难忽视中东的身影。

此前，沙特数据和人工智能管理局（SDAIA）开发了阿拉伯语大模型ALLaM。9月，SDAIA召开GAIN SUMMIT人工智能峰会，吸引华为、英伟达、谷歌等厂商相关负责人参会或现场宣布合作。中东另一大经济体阿联酋也在人工智能竞赛中频现身影。2023年，阿联酋的阿布扎比技术创新研究院TII推出开源大参数模型Falcon 180B引来全球目光，当年，阿联酋的人工智能公司G42推出开源的阿拉伯语人工智能语言模型Jais。

从资金走向看，中东的力量也难以忽视。国内六家大模型独角兽之一智谱AI在最新一轮融资中拿到沙特阿美旗下风险投资部门管理的基金Prosperity7的资金。最新消息则是，阿联酋新成立的AI基金MGX希望参与近期OpenAI的最新融资，这轮融资或将把OpenAI的估值推至1500亿美元。

将目光从中国、美国等地人工智能头部企业的竞速中暂时移开，全球人工智能版图还有一些问题待解：中东要在全球AI版图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又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沙特和阿联酋是否有足够的AI内需市场，还能对外输出什么？

石油之外寻求产业转型

东濒波斯湾，西临红海，沙特阿拉伯是阿拉伯半岛最大的国家。第一财经记者到达时，9月的利雅得白天温度40多度，夜晚也在35度左右，这几乎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沙特东边的阿联酋迪拜气温与利雅得相仿。从经济体量看，2023年，沙特GDP1.07万亿美元，阿联酋则为4574亿美元，两个国家石油探明储量分别占世界储量的17.3％、5.6%，列全球石油储量第二和第八，石油化工是当地主要工业类别。

随着世界走向后石油时代，这两个国家近年来都在发展石油以外的产业，数字经济特别是人工智能成为一大抓手。2016年，阿联酋设立迪拜未来基金会，包含加速器和早期投资基金，关注的领域就包括AI。2017年，阿联酋任命了世界首位人工智能部长。2019年，阿联酋内阁通过了《2031年国家人工智能战略》和《阿联酋国家人工智能计划》，旨在让阿联酋成为全球人工智能领域的领导者。根据计划，到2031年，数字经济将在阿联酋非石油GDP中占20%的份额。

沙特也在谋划产业转型，最为外界熟知的是2016年提出的“2030愿景”。除了勾勒社会生活的变革外，该愿景具体目标还包括经济层面的“非石油政府收入从1630亿沙特里亚尔增加到1万亿沙特里亚尔”“公共投资基金资产从6000亿美元增加至7万亿美元”等。SDAIA称，“2030愿景”96个直接或间接目标中，66个与数据或人工智能有关。据SDAIA预测，到2030年，人工智能对沙特经济的贡献将达到12%。

在沙特利雅得举办的GAIN SUMMIT人工智能峰会会场。第一财经记者摄。

不论是规划愿景还是借助主权财富基金、孵化器的力量，在沙特和阿联酋，国家力量都在AI布局中显现。沙特和阿联酋已借由主权财富基金在全球范围内投资知名AI企业，经由政府部门或主权财富基金成立的孵化器则在孵化本土初创企业。

追踪主权财富基金动向的数据平台Global SWF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年底，全球前十的主权财富基金中，中东基金占据五席，包括沙特的公共投资基金（PIF）、阿联酋的阿布扎比投资局（ADIA）和迪拜政府投资公司（ICD）。阿联酋主要的主权基金还包括穆巴达拉投资公司（Mubadala）。

其中，PIF已成立一个名为沙特人工智能公司（SCAI）的专项基金，用于投资AI领域。年内还有消息称，PIF正与美国风投公司Andreessen Horowitz谈判，以建立400亿美元的基金来投资AI。阿联酋穆巴达拉则投资了总部位于阿布扎比的G42，G42业务涵盖一个价值100亿美元的科技投资基金、一个阿拉伯语人工智能模型、一家科技人才平台等。今年年初，阿联酋人工智能和先进技术委员会还成立科技投资公司 MGX，由穆巴达拉和 G42 担任创始合伙人，投资领域包括人工智能基础设施、半导体、人工智能核心技术和应用。

今年穆巴达拉和MGX均出现在了全球头部大模型公司的融资新闻中。今年早些时候，穆巴达拉旗下公司出资近5亿美元买下OpenAI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之一Anthropic的部分股份。若MGX此次成功参与到OpenAI新一轮融资，阿联酋资本将在全球最受瞩目的两家大模型公司背后浮现身影。

据美国专门跟踪创投行业的机构Pitchbook的数据，在过去一年内，中东主权财富基金对AI企业的投资资金规模增加了五倍。

面向初创企业，阿联酋和沙特则通过孵化器扶持。2017年，面向投资项目早期阶段的孵化器Hub71在穆巴达拉的支持下于阿联酋阿布扎比成立。去年，SDAIA、沙特国家技术发展计划和AI平台New Native则推出了生成式AI加速器GAIA，资料显示，GAIA前三批已孵化了50家AI初创公司。

规划AI布局后，阿联酋和沙特的AI生态发生了明显变化。中东综合投资公司Dhow Holding创始人和CEO朱修颉告诉记者，中东资金投资科技领域很久了，例如通过美元基金参与硅谷顶级项目。但2015刚来中东时，他发现当地几乎没人做AI，当中东被当作能发展AI事业的地方时，时间已来到2018年左右。其中，阿联酋2017开始真正投入本土AI项目，2018年朱修颉做CV（计算机视觉）的公司Machine Colony被阿布扎比一个家族办公室收购。沙特大规模布局AI则是在2020年左右，启动了加速器、孵化器。

中东“钞能力”对企业已有相当力度的支持。朱修颉告诉记者，沙特和阿联酋支持当地AI企业时，对股东背景的要求不太高，只要求机构落在本地且在本地开展业务。他的CV公司和创业的其他三家公司2016年被迪拜未来基金会选为首批孵化项目。沙特主要加速器则包括GAIA，早期项目只要入选就能拿到25万里亚尔（约6.7万美元）。

需求藏在城市建设之中

从利雅得外交区驱车前往阿卜杜拉国王金融区（KAFD），路程约40分钟，越接近KAFD，视野里的建筑越显高大且设计风格越前沿。KAFD于十多年前就开始建设，2018年该项目被PIF收购后，发展成为一个有90多座大楼建筑集群的商业区。KAFD附近还有一些路在修，出租车司机需要绕过正在修的路再寻路线，路上时长比原本预计的多了不少。不止KAFD，整个利雅得的城市底色就包括建楼和修路。打车软件预计的路线和时长不一定准确，高峰期堵车、打车绕路并不罕见。

利雅得街景/第一财经记者郑栩彤摄

第一财经记者在KAFD商汤的办公室见到商汤国际业务总裁黄继功。自2018年来到沙特，商汤就见证和参与了当地的智慧城市建设，并在其中开展AI业务。黄继功告诉记者，利雅得的交通直到现在还显得“麻烦”，商汤与当地相关方还在研讨怎么解决。“新盖的大楼很多，需要预测增加人流量之后怎么影响交通。”问及当地的AI需求时，黄继功告诉记者。他表示，当下沙特也在发展文旅，要如何给到旅客更好的体验，AI也有发挥空间，例如酒店入住的数字化。

2018年商汤考虑进入中东市场时，判断沙特和阿联酋都是比较开放的市场，黄继功和公司几位创始人跑了五六趟沙特考察。在一开始的设想里，CV在沙特可用到的场景包括大楼运维等。例如，沙漠沙尘多，大楼窗户需要清洁。而沙特大楼运维相关人才不多，AI公司可以采集照片判断大楼如何维护。2021年，商汤与PIF成立合资公司SenseTime MEA，商汤和PIF分别持股51%和49%，随后SCAI向该合资公司投资7.76亿沙特里亚尔（约14.29亿人民币），并以此为主体在当地建设高端人工智能实验室。商汤目前与PIF的合作涵盖了智慧城市、智慧交通、智慧文旅等领域。

在中东，商汤为政府或企业做数字化转型，以往主要为客户提供AI平台、算法等，现在在当地的业务也在转型，更多转向端到端接项目。过去几年，中东是商汤国际化板块中增速最快的地区之一。去年，商汤在沙特的员工是40名，现在80多名，年底预计超100名，研发和销售人才需求都在增长。当地市场活力有了增强，商汤的员工今年也更忙了。

“5年前在这里讲AI，大家都不太清楚要怎么用，最熟悉的就是CV用在安防、面部识别，现在越来越知道AI能在哪些场景帮助提高运行效率或帮助赚钱，这是很明显的变化，现在项目更加务实，也有时间表。”黄继功告诉记者，有时PIF国家级项目时间表很急迫，危机感很重，这对业务发展而言是好事。

伴随着互联网产品渗透，AI也在进入中东社会生活。

腾讯云出海文娱负责人赵佳楠告诉记者，2015年就有很多中国企业去中东本地做社交直播业务，以往当地线下一些娱乐活动还受一定限制，人们喜欢线上社交，经历前几年线上社交快速增长，现在当地市场已较成熟。“上半年我去了一趟中东，发现市场跟原先理解的不太一样。原本以为中东的用户在社交上比较封闭，但其实他们非常喜欢社交，一些人可能同时有多个平台的账号，对线上媒体更积极。” 腾讯云出海技术负责人郑东告诉记者。2020年，社交媒体机构We Are Social和Hootsuite 的数据就显示，阿联酋人均社交媒体账户10.5个，居全球首位。

随着国内音视频企业出海，腾讯云也在中东开展业务。郑东告诉记者，中东音视频产品的AI功能包括礼物生成、一些炫酷3D视觉表现，涉及AI推理较多，更多为AI应用。AI应用还包括将3D数字人用于导游、电商购物。去年起，中东客户对于AI推理的需求有所增加。

今年3月，腾讯集团高级执行副总裁汤道生表示，腾讯在中东地区的投资仍处于起步阶段，但看到许多潜力，将会增加投资，腾讯正在AI领域开展投资，腾讯在中东地区的部分客户已有AI方面的需求。

中资企业中，华为、阿里也来到中东。2023年，华为云利雅得节点开服。9月SDAIA主办的GAIN SUMMIT世界人工智能峰会上，华为云中东和中亚地区总裁齐笑表示，华为正提供端到端人工智能解决方案。华为云此前透露，沙特政府利用华为云开发了阿拉伯语大语言模型，支撑多个AI应用。

从已有案例看，中东AI的需求伴随着政府和企业的数字化需求和城市建设而产生。而从AI To C面向当地消费者的角度看，沙特和阿联酋的人口则分别为3218万、1024万，全球使用阿拉伯语人口约4亿多人。发展AI的目的是提高政府和企业的运营效率、改善城市生活，还是更贴近消费者，是主要面向内需还是将影响力扩大到阿拉伯世界，乃至面向全球，这两个将AI视为重要战略的海湾国家，需要回答这些问题。

如果要让AI更贴近消费者，网络基础设施短板或许还需补上。有云从业者告诉记者，像沙特区域与区域之间连着沙漠，存在弱网环境。沙特还在加大网络基础设施建设，按照规划，到2030年，沙特将在人口密集区实现90%高速宽带覆盖。

能撑起多大的AI野心？

在当地生活工作9年来，朱修颉对沙特和阿联酋逐步建立AI版图颇有感触。他2015年到迪拜工作，在阿联酋总理办公室科技政策团队从事政策研究，并参与设立阿联酋第一个政府引导的科技加速器和迪拜未来基金会，目前的投资公司在阿联酋和沙特都有业务，投资领域包括AI、电商等。

除了对“钞能力”建设有切身感受，朱修颉也注意到了沙特和阿联酋AI生态的不足之处。 “在阿联酋和沙特，‘小钱’和‘大钱’不难拿，包括早期种子轮、天使轮项目想拿10万、50万美元的融资，以及企业在高速增长期想拿C轮、D轮融资，政府背景的孵化器和主权基金分别可以入场。但中间阶段A轮和B轮的钱很难拿，这刚好是企业需要花很多钱寻求增长的阶段。”朱修颉告诉记者，面对AI时，即便是沙特和阿联酋这种手握巨额现金的国家，也不一定能描绘清晰的未来并进行精准投入。

“AI就像电力，如何‘用电’并不清晰，这波生成式AI并非由扎实的商业场景所驱动。不论是在沙特和阿联酋，几乎能肯定AI项目都赚不到钱，一家AI公司人才背景多强大，仍可能是负资产。以往中东资本投资新能源工厂等产业，财务会相对清晰，但AI不是这样。AI还无足够的内需，这两个国家投资AI更像是对未来产业丰富度的押注。这可能是它们考量比较复杂且谨慎的原因。”朱修颉称。据他了解到的信息，阿联酋和沙特对AI全景的绘制也存在差异，阿联酋企业较为国际化， AI技术能覆盖到海外地区，对AI的定位也较务实，未来或指向做区域领导者，沙特则将AI视作水电般的基础设施，当下阶段的野心可能更大。

在AI的上游基础设施层面，沙特意欲在本土布局半导体。PIF旗下公司Alat计划到2030年投资1000亿美元，目标包括建立半导体工厂等。Alat计划到 2030 年生产100万片晶圆。今年6月，沙特则成立国家半导体中心，目标是吸引超100亿沙特里亚尔（约合2.6亿美元）的投资，以促进本土电子芯片设计和创立50家专业公司。阿联酋对发展半导体也有一定考虑，但或以投资为主而非当地建厂。此前，AMD分拆制造部门，成为后来的半导体代工厂格芯，阿布扎比先进技术投资公司（ATIC）是格芯的股东。

“从非常上游的基础设施开始引入半导体，但头部半导体公司是否愿意完全进入当地是个疑问。如果布局AI的面铺得太大，不一定资金能支撑得了，从这个角度看，沙特的AI战略仍存在调整的可能性，可能资金会向新未来城项目NEOM倾斜。” 朱修颉表示，此前有消息称，因为部分项目延期以及开支过度，沙特政府在今年对愿景2030的主要核心项目都进行了预算调整，沙特也可能在保持总预算不变的情况下，延长项目周期，削减 NEOM 等大型项目在 2030 年前的支出。

从沙特和阿联酋的不同情况看，黄继功则认为，“2030愿景”发布后，沙特社会有了更多活力。在经济发展阶段上，沙特目前与国内20多年前存在相似之处，年轻人可以看到未来的生活条件和职业生涯向好。对比之下，阿联酋经济经历了二三十年的发展，形成了较成熟的商业生态。一些跨国公司先进入阿联酋，而随着沙特市场发展，再来到沙特设立区域总部。

规划并投入AI产业后，中东这两个经济体在AI领域要稳扎稳打并施展更大影响力，人才和基础设施的短板是需要应对的挑战。

朱修颉认为中东发展AI的“卡点”包括相关人才，例如工程师等。黄继功则告诉记者，沙特人口年轻化明显，约70%人口在30岁以下，管理人才并不缺且非常国际化，很多政府或企业高层有欧美留学背景，沙特阿美的高管也非常专业。沙特面临的挑战是以往经济重心放在能源，更多人才在能源产业，现在则需要向科技产业转型，AI人才、工程人才存在缺位。

“不过，现在在沙特已能明显感觉到年轻人的思维方式在发生变化，更有紧迫感，再过5年、10年，人才将会充足起来。”黄继功表示。

沙特和阿联酋已有培育本土人工智能人才的举措。年内阿联酋国家人工智能计划启动了第五期人工智能项目，目标包括培养在未来新领域具有创造力的人才。在沙特，此前商汤已与SDAIA实施人工智能教育计划，为当地教师和学生提供人工智能课程。今年GAIN SUMMIT期间，SDAIA还与华为签署谅解备忘录（MoU），启动信息与通信技术（ICT）和人工智能人才培养项目。

AI基础设施方面，沙特和阿联酋也还有许多事要做。

市场研究机构DC Byte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年底，阿联酋的数据中心容量（Live Capacity）为235兆瓦，沙特为123兆瓦，加上正在建设和计划建设的数据中心，两者数据中心容量均有望超500兆瓦。2020年起，沙特和阿联酋的数据中心需求均在快速提升，但对比EMEA（欧洲、中东、非洲）其他地区，沙特和阿联酋数据中心容量不算大。仅伦敦市、法兰克福市就分别有超1000兆瓦、超500兆瓦容量，加上正在建设、承诺建设和早期阶段的数据中心容量，这两个城市数据中心容量预计分别超3.5吉瓦和2.5吉瓦。

算力需求颇大的大模型对算力基础设施则有硬性要求。目前，商汤在中东更多使用小模型。除了在香港、新加坡设有海外超算中心，商汤接下来有计划在沙特也建设算力中心，以便推动大模型应用。记者了解到，另有推出了大模型的国内云厂商也计划在中东建设数据中心。一些国际头部云厂商也计划在中东建设数据中心。年内，亚马逊AWS计划于2026年在沙特启动AWS基础设施区域，作为其长期承诺的一部分，AWS计划在沙特投资超过53亿美元。

编辑/樊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