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重回地坛,重读史铁生:他再一次拨动一代人的心弦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7-22 10:00

日前,抖音发布了2024读书生态数据报告,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成为最受欢迎的名著经典,史铁生也成为其中最受欢迎的中国作家。而在偏爱史铁生的网友中,00后是绝对主力。他们眼中的史铁生拥有顶尖文笔、人间清醒、直击灵魂、互联网嘴替、治愈内耗等诸多头衔。

为什么一位已去世十余年的作家能够在追赶新鲜时尚的年轻人中形成热潮?他们是如何找到他的?又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和弦共鸣?这些引人深思的问题,在7月13日的一场分享会上,著名作家梁晓声、知名评论家解玺璋、史铁生作品推广人史岚(史铁生妹妹)与年轻人一同探讨答案。

能让年轻人产生共振 说到底还是作品好

在“重回地坛,重读史铁生”分享会上,梁晓声说了无数次“亲爱的同志们”,他解释,我的母亲生前总是告诫我不要发脾气,但我的表情太严峻,一开会就鸦雀无声,后来我就说“亲爱的同志们”缓和气氛。原来,这颇具革命浪漫主义的称呼,是梁晓声送给所有人的。

史铁生能让年轻人产生共振,梁晓声认为说到底还是作品好。“我在重读铁生作品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铁生是天生拥有一颗爱心的作家,他始终在用有温度的眼看我们的生活,看他者。”

史铁生的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早年间梁晓声就读过,留在他印象中的题目却是“我那”,接到新版本再读,发现原来是“我的”。“我一想是对的,清平湾对史铁生来说不仅是人生的驿站,还是他精神、心灵、情感的一部分,他和那儿有一种共情,而这共情并不由于时间的过去而结束。”

梁晓声由此想到作家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感慨同样的一代人,为什么有的人后来成了作家?他觉得成为作家的这些人有共同的特点,都愿意回望那个偏远贫穷的乡村,那里曾经朝夕相处过的老乡们。

他也想起辽宁散文家鲍尔吉·原野,笔下经常写到小动物,“鲍尔吉·原野写毛虫都会想象,他说毛虫像金色的列车,写得多美。”而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史铁生也写到花,写到树,写到草,写到鸟儿,写到小土拨鼠,还写到昆虫,字里行间总离不开。“他还写到回村发现少了一只羊,原来小羊早早跑回村里找妈妈了。”史铁生描写的小羊找到母亲后和母亲的依恋,让梁晓声感受到他心中的原初爱意,“没有原初爱意的作家,眼里可能只有故事、情节、技巧,未见得会关注到这些。”

梁晓声重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白老汉也让他震撼,“这老汉不一般,他1937年就入党了。”梁晓声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时,有很多被称为“老三八”的老导演、老演员,“老三八”是指1938年入党的,无论谁见到都肃然起敬,白老汉1937年就入党了。“他的想法就是我参与了建立新中国,为它我出生入死过,现在这事做成了,咱回家种地了。真是让我震撼。”

回到《我与地坛》,梁晓声格外感动于铁生妈妈到地坛寻找儿子的细节。“史铁生发现妈妈在找他,故意没有应声,他随即写道:今天的年轻人不要学我,千万不要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我们能从中看到作家和社会、和读者通过文字沟通时内心充满的与人为善的情怀。”梁晓声说自己几乎可以想象年轻读者读到可能会产生的共情,继而或许会因此改变他们和父母的某种关系,亲密的会更亲密,感恩的会更感恩,相反的也会学会感恩。

妹妹史岚也到地坛找过史铁生。“有时候他出来时间长了,家里人实在是有点不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就到园子里看看,见他踏踏实实在那儿就行了。”那时史铁生家住雍和宫大街26号,雍和宫是雍和宫大街28号,距离地坛不过一站地距离,“其实好多人都去找过,包括他的朋友们。”

他思考的问题可能在某些地方触动了年轻人

解玺璋和史铁生是编者和作者的关系,他在北京晚报副刊工作时,包括梁晓声都是他的金牌作者。小时候解玺璋家离地坛西门近,也常去地坛玩,不过那还是上世纪60年代,“铁生可能还在上学呢。”他记得地坛那时候更荒凉,几乎没有什么人。

“我做编辑时作家写作都比较积极,尤其是老作家,铁生是新锐作家。”其实史铁生在写作《我与地坛》时,已经小有名气,《我与地坛》文尾标注日期1989年5月5日,这之前他已有十余年的写作经历。

谈到《我与地坛》,解玺璋认为史铁生生病之后所有的思考集中在了这篇文章中。“我一直觉得《我与地坛》是他精神上的分水岭、边界线,《我与地坛》之前和《我与地坛》之后完全不一样。”

解玺璋认为,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解决了两大难题:一是写作空间,一是对待疾病。而这正是00后和他的一个契合点。

“在《我与地坛》之前,铁生主要写插队生活,是传统现实主义写作,从生活中来,提炼成小说。但他的生活经历、能够经历的范围是很有限的,十几年以后,写空了,接着写什么?《我与地坛》解决了这个问题。”解玺璋认为,史铁生由此从现实生活转向了精神生活。“精神世界打开了,从最微小到最广阔都在他的视野之内。如果没有《我与地坛》,就没有后来的《病隙碎笔》《我的丁一之旅》。”

如何认识残疾的问题,是更重要的一方面。史铁生生病时才20岁,是年轻的体育爱好者,喜欢足球、田径,是拳王刘易斯的粉丝,当年刘易斯来京,解玺璋还陪他去见过一面,“他真是崇拜。”

这样一个人忽然间只能坐在轮椅上了,那种感觉的绝望,完全可以想象。怎么给自己一个出路?史铁生思考了人的有限性,认为人无完人,真正的完美在彼岸。“所以他老说眺望,我们的编委会之所以叫写作之夜,就是因为夜里才是最好的写作时机——这时人的心灵放开,摆脱尘世的干扰,才能进入纯精神领域。”

解玺璋从来不认为史铁生是知青作家,认为他不存在肤浅的理想乐观主义。“为什么现在年轻人忽然间对铁生这么有感觉,我觉得就是大家找到了一个契合点。年轻人所面临的生存状况跟铁生当年所面临的虽然不一样,但是有相通的地方,铁生思考的问题可能在某些地方触动了他们。”

自身有温度的人,当需要温度的时候,朋友们就会来

梁晓声读史铁生读出了现实思考。“铁生谈到一个人如果可以选择,来这个世界上选什么样的家庭最好?他想来想去还是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比较好,父母都有知识,家里有阅读气氛,但是父母的知识和名利无关。”史铁生的设想,使梁晓声问话今天的年轻人:是否能够像铁生笔下写到的,做有知识有温度又幽默的理想父母?

史铁生确实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妹妹史岚介绍,父亲是学林业的,最早在北京林业学院工作,现在叫林业大学,妈妈是会计。大专院校下放,父母带着小史岚去了云南。1971年,史铁生生病。“那时我们仨在云南急得不行,我爸工作也不管了,决意回京带孩子看病。”北京没有接收单位,父亲只好到一家小工厂,“他在那儿混到退休,说起来挺窝囊的。”

史铁生和史岚兄妹俩相差10来岁,史岚在哥哥眼中是纯粹的“小屁孩儿”,但哥哥生病那些年,史家的压抑、紧张,都是史岚能够深刻感受到的。“他还有过那么两年要死要活的,所以是很不容易过来的,我们这个家。”

那么,在妹妹看来,史铁生是如何走向平静的呢?史岚说,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他的朋友们。

“我哥1971年第一次住院就是在友谊医院。友谊医院的大夫们对他也特别好,觉得他可惜。医院都有探视嘛,但他的同学们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天天都去看他,好多人围着他,陪着他跟他聊,就怕他想不开。”“我哥的第一辆轮椅也是他们10块、20块地凑钱买给他的,要知道那时他们还在插队呢!”“我觉得友谊是一个挺重要的原因,当然之后他得自己慢慢想慢慢熬。”史岚说。

解玺璋感言:“其实不管是铁生也好,我们这些人也好,遇到困难或问题,能够把最坏的情况想好,说老实话就可以坦然面对了。最坏的情况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史铁生通过思考来解决自己的难题,作为曾经在东北建设兵团插队的梁晓声如何解决时代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

梁晓声坦言:第一是年轻,第二是还健壮。“另外东北兵团吃得比较好,我们除了馒头都没有别的可吃。我的工资是每月42元,比当时有的父辈都高,是‘知青中的贵族’。那时只感觉到冷,冷多穿一点就是了,干活累好好睡一觉就缓过来了,所以只是感觉到精神生活的匮乏。而铁生的亲友团和发小,让我想到铁生本身的爱心和温度。”

“一个自身有温度的人,当他需要温度的时候,朋友们就会来。如果不是那样一个人,需要温暖的时候连埋怨人世间和社会的理由都没有。”梁晓声回忆起两次开会,史铁生一次由张承志抱进屋里,一次是阿城,史铁生也曾写到,经常被不同的人抱着上楼下楼。“我还知道王安忆,在铁生结婚那年织了一件毛衣,特意从上海赶来送给他。”史岚说,那件毛衣现在保存在中国现代文学馆。

在朋友们心里和口里回归

史铁生的人格和他对朋友的吸引力,很多来自于朋友们对他的回忆。余华曾多次公开讲,一行作家前往辽宁文学院参加活动,活动结束后跟文学院学生踢球,眼看局势不利,他们把史铁生推到球门前,结果反败为胜。

这些段子大多数在抖音上广泛流传,史铁生的名字也频频上热搜,他在朋友们的心里和口里回归着,在年轻一代读者的短视频里,也成了金句和段子的主人公: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舍,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

“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虽偶有轻风细雨,但总归晴天朗照”;

“大劫大难之后,人不该失去锐气,不该失去热度,你镇定了但仍在燃烧,你平稳了却更加浩荡”……

这些被人拎出来的金句给多少人的精神带来过电闪雷鸣?给多少人的灵魂带来过醍醐灌顶?又给多少抑郁迷途的心灵带来过春风拂面?虽然“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但“弹好了就够了”。

梁晓声和解玺璋也喜欢和年轻人交流。

解玺璋不仅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还有点儿“好为人师”,他最愿意人家问他:“喜欢看什么书?”他有一个视频号叫“玺璋荐书”,已经做了40多期,每次介绍5本社科文史方面的新书,“我愿意弄这个,有意思。我只看跟书有关的东西,很少看闲篇儿。”

在梁晓声看来,通过网络和交流,有点儿像话剧和戏剧的剧场,在一个空间里,但不隔着,看书有点儿像看电影。因为颈动脉堵塞,梁晓声每天至少要吸四次氧,每次一个半小时,所以他有了很多时间刷手机,因为拿着任何一本书都累。手机的好处是方便,坏处是没有尽头。梁晓声喜欢看救助猫猫狗狗,喜欢唱《信天游》的农民歌者,喜欢把民乐带到了国外去、连做瓦工都在外国得了一等奖的年轻人们。“我觉得这些年轻人好棒,这常使我想到,我们的眼睛看生活,看到的不只有假恶丑,不只有让我们生气的地方。我们看年轻人,总觉得又躺平又摆烂又丧文化,这不是全部的年轻人,很多年轻人那么优秀,生活中处处有可学的榜样。”

00后突然开始喜欢史铁生了

现场有不少年轻人,他们不只来听讲讨论,还要和几位嘉宾一起到地坛里走一走。

他们很多是带着问题来的,他们也善于发问,也关心为什么这个时代00后突然开始喜欢史铁生了。一个小姑娘称史铁生为铁生老师,提问他说的“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该如何理解。

关于人的欲望,梁晓声谈到关于文学概念含有多种诠释,文学即人学,人是一个丰富的现象,如果人只是一个欲望的盛器,那对于作家来说太简单了。人还有爱,还有欣赏的愿望,包括唐诗宋词,包括读史铁生。

而解玺璋更细致地提出看铁生讲欲望的时候在一个什么样的语境之下。“人如果没有欲望走不到今天,人的欲望是人类发展最基本的动力。但同时欲望又是所谓的魔鬼,人摆脱不了它,它一直住在人心里,你要一生跟它搏斗。”解玺璋认为史铁生所说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并非狭义理解欲望就是贪,欲望跟贪没有关系,欲望是人的一种内在动力。爱和恨也是欲望,人的情感就是如此对应的。如果没有爱恨无所依附。很多东西是被欲望所毁灭的,但同时欲望也创造很多东西,“它是一个复杂的东西。”

又一个年轻人的提问充满诗意:史铁生对上一代和当代年轻人拨动琴弦的时候,呈现的音色和质感有着怎样的异同。

梁晓声的回答也很别致。他说,亲爱的同志,虽然我们谈了很多,但实际上我们也可以把话题恢复到最初,就是在谈一本书、谈论这本书的作者而已。这本书的作者是我们众生中的一位,他有着不幸的遭遇,他用文字记录下面对的过程,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人世间比比皆是,你知道中国14亿人口中有多少残障人士吗?有将近8000万。作为读者看一本书,就像听一首音乐,听一首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有益的,它和欣赏、陶冶,说到底和放松二字是有关的。这样我们来谈论的时候就会从哲学角度回到更寻常的状态,那就是说,我们总要读书,这本书能够带给我这样的一些感觉,那我就读它了。

“当然,我们只能说00后中有一些读者喜欢史铁生,也有不少看仙侠小说。因此即使谈铁生的书,它也只不过是一本有温度、有爱、有对生命思考的书。正因为它只不过是这样一本书,恰恰是我们需要它的理由,如果它真像一本哲学书,可能今天它跟人就有距离了。”

解玺璋就此总结,一个作品一旦生成,就具有了独立性,和作者本人的关系也不大了,看读者如何读它。我们说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因为人的感受不一样。人的感受的基础是生活经历、文化积累以及对于事物的看法。找到这个基础,我们就知道今天的00后为什么找到了史铁生,并且与史铁生产生了共鸣。

年轻人跟随几位嘉宾漫步进入地坛,在已是今时模样的公园中,寻觅着旧日的铁生车迹。

绘图/罗雪村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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