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30摄氏度的高温，梁河（化名）在广州市海珠区一条横街街边自己经营的一间几平方米的家电维修店内忙碌着。店里、店外摆放着一些待售的二手空调，还有一些被拆开、准备维修的风扇等电器。
听到有旧家电回收，他停下手中的活，跟第一财经记者聊了起来。梁河透露，空气净化器等废旧小家电会卖给废品回收的人，他每台赚取20元差价。但是，旧空调不是卖给废品回收的人，而是卖给专收空调的人“进厂翻新”，在某电商平台卖1000多元的空调多是翻新机。
今年，国家推动新一轮家电以旧换新，引导完善废旧家电回收体系。第一财经记者调查发现，私拆、翻新机目前仍然大量存在，翻新机已是业内公开的秘密，它存在一条隐形的产业链。不久前格力电器董事长兼总裁董明珠在格力电器股东大会上说，有的废旧空调，被不良商家几百元收回来，翻新后1500元卖出去，消费者是最大的受害者。
今年4月，商务部等14个部门联合制定的推动消费品以旧换新行动方案提出，力争到2025年，废旧家电回收量较2023年增长15%；到2027年，废旧家电回收量较2023年增长30%。从记者采访到的情况看，废旧家电正规回收体系还需要进一步健全，正规拆解工厂与废旧家电回收体系之间的链条也还需要进一步打通。
消费者买到翻新机防不胜防
家住河南郑州的徐女士2023年2月在闲鱼平台看上一台标价260元的三洋牌滚筒洗衣机，她向卖家提出要现场看货后再买。卖家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摆着两三件旧家电，自称是外地来郑做生意的，现在生意不好，准备卖房回老家，所以急着处理旧家电。
徐女士看见那台三洋滚筒洗衣机很脏，但不远处有一台成色较新的海尔牌滚筒洗衣机。卖家说，这台海尔洗衣机是准备带回老家用的，如果想买就600元拿去。徐女士透过包裹在洗衣机外表的保鲜膜，看到那台海尔洗衣机上的标签写着2021年8月，并且可以看到“中国能效标识”和“直流变频”的标签，于是就下单了。
翻新机贴着虚假的生产日期。此图由受访者提供
翻新机贴着虚假的能效标识。 此图由受访者提供
她回到家，才发现中了圈套。撕开保鲜膜，徐女士发现，那张写着生产日期2021年8月的标签像是打印店打印出来的。她上网搜索，发现该型号的海尔洗衣机是2010年生产的。也就是说，这台貌似很新、用了一年半的海尔滚筒洗衣机实际上已是10多年的老产品，机身上贴的能效标识、生产日期标签都是假的。
徐女士按机身的型号搜索发现这是十多年的老产品。 此图由受访者提供
随后，徐女士几经周折，艰难维权。开始她打电话给卖家，对方不接电话，她还直接到那间出租屋去找卖家，交涉过程全程录音，并且说已经把相关信息告诉场监督管理部门。卖家才同意徐女士把那台洗衣机拉回来，后来双方就洗衣机拉回来的运费又产生了争执，在当地派出所协调下才得以解决。
她在7月9日向第一财经记者表示，在二手家电市场，空调、冰箱、洗衣机的翻新机很多，消费者一不留意就容易“踩坑”，建议职能部门对平台加强监管，消费者在购买二手产品时也要提高警惕，避免上当受骗。
在翻新机的投诉里，空调翻新机是比较多的。第一财经记者在黑猫投诉平台看到，近一两年关于空调翻新机的投诉涉及多个电商平台，甚至一些连锁零售商、专卖店，消费者买到翻新机有时候是防不胜防。有的卖家说是两年前生产的空调，消费者购买后鉴定时发现是用了十年的产品。有的消费者在买一手空调时也会“碰钉子”，发现制冷制热效果不好，维修时才知道是翻新机，里面部件变形，噪音大。
记者与网上二手空调商家的聊天记录。 摄影/第一财经记者王珍
记者今年7月3日在某二手平台上看到有标价数百元、一千元左右的名牌二手空调。卖家说，1匹格力二手空调售价1150元，免费送货上门安装，赠送3米管子。当被问及“质量有没有保证，会不会是翻新机”时，卖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会负责回收”。
街店将旧机卖给“专收空调的人”
翻新机是怎么来的？街边店、废旧物资回收点等都是提供“旧机”的重要渠道。
在广州经营一家街边家电维修店的梁河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在各类废旧家电里，空调比较值钱。他收回来的旧空调，如果比较新、还能用，他就放在店里作为二手空调出售；如果比较旧、不能用，也不会像其它旧家电那样卖给废品回收公司，而是卖给“专收空调的人”，送去翻新工厂翻新。
梁河说，某些电商平台卖的1000多元的空调，包含铜管、雪种、安装和遥控器等费用，大多数是翻新机，否则不可能这么便宜。空调翻新机的外壳、压缩机一般都会被重新喷漆，有的压缩机甚至可能是已经用了20年的。购买者使用一两年后，这些空调翻新机的噪音会很大。做翻新机的人，比收废品的人，在回收废旧空调时的出价要高一些，所以他会选择将不能用的废旧空调卖给“专收空调的人”。
“他们在哪里翻新，不会告诉你。”梁河说，夏天天气热，翻新机好卖，翻新空调还是可以赚到钱。相对来说，冰箱难翻新，难拆难装，要打胶、打泡沫，空调做一个新壳就可以了。
回收一台空调要多少成本？梁河说，空调的拆卸费加上高空作业费要150元，再给出售者150元，也就是一台旧空调大约值300元。
回收、维修废旧家电的地摊。 摄影/第一财经记者王珍
另一位在街边摆摊做家电维修、拆装空调的人士告诉记者，上门回收旧空调，一般每台回收价200-300元，稍好一些的旧空调回收价甚至可以达到500-600元。
此外，在一个废旧物资的回收网点，收废品的人员告诉记者，旧电视机不值钱，像一台45英寸的旧液晶电视收购价和转手价只有约40元左右；旧洗衣机里有电机，旧冰箱里有压缩机，旧空调的部件里有铜，他拆解后，相对来说还能得到一些值钱的东西。
旧空调“翻新”手法多种多样
私拆者是如何把收回来的废旧空调“翻新”的呢？记者在多家视频平台看到，翻新手法多种多样——有的喷水，有的喷漆，有的喷清洁剂，都为了让旧空调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这被拆开的旧空调，蒸发器等部件往往都黑乎乎的，有的操作者把电路板用塑料袋包起来防水，然后在蒸发器等部件和空调外壳上喷清洁剂，再用水冲洗、晾干，然后组装起来，翻新机就像新机一样。有的操作者把旧空调外壳拆出来、喷漆翻新后再安装上去，报价就翻倍。还有人花不到百元买了一台废旧空调，先拆解室内机，把零部件冲洗干净，修补蒸发器的漏洞后重新组装；再拆解室外机，清洗零部件并对外壳、冷凝器、压缩机、扇页等喷漆后，进行重新组装，翻新机开价1000元。
翻新技术也在翻新。2023年6月的一则视频中，操作者对一台2008年生产的空调翻新，先用清水冲洗，接着喷机头水，再用纸巾铺在空调外壳表面、喷上塑料除黄剂，用保鲜膜包紧在太阳下暴晒两小时，经过处理，发黄的空调外壳就变得像新的一样。不仅整机翻新，还有对使用了20年的空调压缩机翻新的，相关视频显示过程包括拆解、清洗、组装、喷漆。
央视今年6月对二手空调“翻新”一条街进行曝光。在南京某二手家电交易市场，二手家用空调挂机，价格大多在一千多元，比市场上的新空调有明显价格优势。而“漂”过的空调更便宜，就是用各种化学清洁剂对旧空调进行清洗，可以将颜色发黄的旧空调漂白到看起来像新机的程度。这种“漂”过的空调，已经被使用过十年以上，有的甚至使用了近二十年，为了卖得更好，还贴上虚假的室内机能效标识和室外机机器功率标识、生产日期等信息标签。6月底，南京市对违规翻新二手家电进行专项整治，已对7起违规翻新二手家电行为立案。
二手空调违规翻新的链条至今仍在。第一财经记者今年7月11日在某电商平台上搜索“空调标签贴纸”，发现某些名牌空调全套标签，包括能效标识、LOGO外机贴、室外机功率和生产日期贴纸等一应俱全，一套售价仅8.8元起。有的室外机贴纸印着制造日期2019年8月，有的印着制造日期见机身条形码。
中国家用电器服务维修协会副会长刘文杰今年的一篇署名文章中估计，行业旧机有50%左右比例流入私拆渠道。而私拆、乱拆旧机会导致环境污染且监管难度大，正规回收、拆解等环保合规成本高，与私拆相比竞争力弱。行业旧机还有有17%左右比例流入二手渠道，二手机质量无法保障，使用过程存在安全隐患。
广东省律师协会消费者权益法律专业委员会主任、广东盈隆律师事务所副主任姚伟向第一财经记者表示，某些没有相关资质的单位或个人，私自拆解废旧家电可能面临很多法律问题。一是进行废旧家电拆解需要办理如《危险废物经营许可证》等环保手续，否则就构成环境违法行为；二是在翻新机上使用带有商标标识的“空调标签贴纸”，是商标侵权行为，情节严重的构成犯罪；三是在翻新机上使用能耗标识的，也涉嫌违反《节约能源法》的规定；四是上游非法制造、销售非法制造的注册商标标识也构成商标侵权行为，情节严重的也构成犯罪；五是将翻新的家电当作新机出售，构成经营者“欺诈行为”，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应当按照消费者的要求增加赔偿其受到的损失，增加赔偿的金额为消费者购买商品的价款或者接受服务的费用的三倍；增加赔偿的金额不足五百元的，为五百元。
消费者遇到此类情况如何维权？姚伟建议，一是保留相关证据，如实物照片、聊天记录、商家信息、产品信息、网站信息、支付记录、物流信息等证据，以便支撑后续的维权；二是自行和解，与商家、平台沟通调解，将自己的合理诉求告知商家，若商家不配合，消费者可先向相应的购物平台进行投诉；三是行政解决，向相关维权机构投诉，消费者可向当地的消费者协会进行举报投诉，同时也可向商家所在地或网购平台所在地的市场监督管理部门举报；四是司法途径，向法院起诉，消费者通过网购平台购买商品，是通过网络方式与卖家订立电子合同，若买卖双方没有约定管辖事宜，那么消费者可以向卖家所在地法院起诉，也可以向合同履行地法院起诉。如果是线上订立的合同，线上交货的形式，那么合同履行地为买受人所在地；如果是线上订立合同，线下收货的形式，那么收货地为合同履行地。
正规回收难赚钱、拆解厂受冲击
正规的废旧家电回收和拆解渠道需要进一步畅通，才能更好解决违规翻新机的问题。
目前，零售商在“收旧”环节几乎不赚钱。广州一家大型连锁零售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现在只有回收旧空调是赚钱的，回收其它旧家电都不赚钱。一位家电区域销售负责人也说，目前“收旧”很多情况下不挣钱，多为企业和商家提供补贴，刺激消费。因为“收旧”涉及旧机的拆机、运输等环节，尤其空调拆机还是高空作业，人工、物流、时间、仓储成本高。
“现在最大的困惑是收到旧家电，不能迅速交给‘收旧’的企业。拆解工厂有各种理由拖延或随意变价。当正规厂家不回收时，却有人收，但价格低，希望鼓励有实力的企业参与‘收旧’行业”，一家区域连锁企业负责人说。另一位区域连锁负责人也表示，以旧换新现在是一个热门的促销话题，如果顾客有旧机，可以冲减购机金额；如果没有旧机，也可享受相应让利。他们在以旧换新活动中收回的旧机，会拉到当地回收店处理，但“无差价，无法赚钱”。
拆解工厂面临着与私拆者争夺废旧家电资源的情况。一位拆解工厂的负责人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今年正规拆解工厂一台废旧空调的收购价为300-400元左右、一台废旧冰箱的收购价150元左右。有时候，不一定比得过社会上的零散渠道，尤其是做翻新机的渠道。
“回收点只要有回收资格证就是合规的，商务部门有颁发备案证的，但是他们（指回收点）只能回收不能拆解，要送给下游正规拆解工厂处理的。不过，很多回收点因为利益驱动，会把收回来的废旧家电送到其它地方或者私自拆解。”上述拆解工厂的负责人向记者说。
“‘收旧’渠道一直都存在。”另一家废旧家电拆解企业负责人说，现在“以旧换新”政策是想把“收旧”从小、散、脏、乱、差的渠道，变为规范化的渠道。像卖一台新电视，毛利至少几百元、上千元，流通渠道的中间环节都有利益驱动力。相比之下，回收一台旧电视，中间环节只赚20-30元或40-50元，较低的旧家电残值让企业缺乏完善规范回收渠道的驱动力。
“现在对我们冲击最大的还是私拆。因为私拆的企业不用纳税，而正规拆解企业要纳税，大家的竞争并不在同一起跑线上。”这家拆解企业的负责人向记者表示，“而私拆最大的隐患在于，对废旧家电的不规范拆解，容易造成环境污染。”
中国家用电器协会副理事长徐东生向第一财经记者表示，废旧家电回收需要各方参与，生产者有责任，流通、回收环节和政府也有事情要做。因为回收比较复杂，涉及居民、社区、运输存储，目前社会回收为主、个人参与较多，行为规范不够，存在一些不好的拆解行为，造成资源浪费与污染。现在回到正规拆解工厂的旧家电比例只有约40%，这一比例有待提高。
徐东生认为，企业可以在销售新家电的同时回收旧家电，这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回收方式。今年家电龙头企业也加码逆向物流回收，扩大再生资源业务布局。第一财经记者留意到，美的、海尔、格力等制造商都开设了以旧换新小程序，有多种废旧家电的旧机评估功能，可折价换新机，京东、天猫、苏宁等零售商也提供家电以旧换新服务。海尔今年6月在湖北荆州开建了其第二家再循环互联工厂，TCL奥博在天津的三期项目今年将竣工，美的去年对拆解企业阜阳大峰野完成投资入股，格力拟通过合作到2030年销售15万吨再生塑料。
刘文杰建议，扩大家电生产企业回收目标责任制行动企业范围；加大打击私拆、乱拆力度；设立国家级循环样板试点城市。徐东生也说“希望各地政府在促进废旧家电回收体系建设上多做试点，加强规范”。据了解，今年中国家用电器服务维修协会组织起草《超期服役家电产品维修管理规范》和《家电收旧换新服务管理规范》两项团体标准，计划年内发布。
编辑/樊宏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