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把一束光照进历史暗面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7-08 12:00

时间:6月11日

地点:北大书店

对谈人:绿茶(书评人)

罗新(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历史系教授)

“彼美淑令” 这种表达在北朝墓志里常用于女性

绿茶:今天我们想要探讨的主题是“如何阅读墓志-以北朝女性生命史为例”。罗新老师最新出版了一本书,请罗新老师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的由来缘起。

罗新:大家好!这本书总的题目叫《彼美淑令》,用的是一个墓志里的一句话。书是我主编的,我也是作者之一,共有十一篇文章,基本是利用北朝墓志来研究北朝女性。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北朝,甚至中国古代的整个正史都很难看到女性,哪怕是地位非常高的女性。因为女性是被制度性地排除在历史书写之外的,这是中国古代的文化制度、政治制度决定的。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前期,以及20世纪后期到21世纪前期,这个时期出土了大量的北朝墓志。每个墓志都相当于一个人物的传记,这中间居然有很多是女性,虽然总的比例比不上男性,但男女比远远超过了一般史书,特别是超越了正史。

这个事实让我们对这部分材料格外留意。平时在教学中和同学们一起读墓志时,我们就特别注意这些女性墓志的解读。我们从中挑选出十一篇文章。这十一篇文章有一个共同特点——利用墓志来书写北朝女性的个体生命。当然有多少材料我们说多少话,有的材料只有个人生命中的某几年,那我们就重点写这几年。

绿茶:大家读到这个书名会有点好奇,“彼美淑令”这个说法在我们日常用语中很少用到,这是不是墓志里的专用语,或者北朝时候的专用语呢?

罗新:这是茹茹公主墓志中的一句。要写公主,当然是表彰性的话,这种表达在北朝墓志里是比较常见的,特别是用于女性。

古代的丧葬形式环节很多,墓志是其中一个环节。这个形式可能东汉时就出现了。东汉留存到今天的墓志文字,包括之后的魏晋,文字长的比较少见,就那么几篇。所以复杂墓志的出现,很可能是到南北朝时代才真正有的。

我们现在看到东晋时代的墓志文字非常简略。像琅琊王氏,那么重要的家庭,墓志都非常简单。大多数研究者猜想,这个时代墓志作为丧葬礼仪中的一环本身还在发展中,有的墓里也不写墓志。在南北朝的中间阶段,突然一下子爆发了。北朝墓志主要体现在孝文帝之后,形制多样,有的做得像碑,有的看不出像什么。

绿茶:不像后来四四方方的很规整?

罗新:对。到孝文帝后期明显确定下来,就是四四方方的,而且带盖。墓志在棺材前面,本来很小,后来越来越大,文字越来越多,变大变复杂了。

一篇墓志,有“志题”,就是墓志的题目,接下来是生平简介,之后往往有一个韵文,称为“铭词”,墓志铭就是指的这部分。

绿茶:这个书名就来自铭词。

罗新:对。墓志前面是序,普通人都能写,铭词部分带有文学性,像诗歌一样。如果家里有足够的力量,能够请到重要的人来写,这个人通常只写铭词部分。

绿茶:你办公室里挂的(郑毅)的墓志铭,铭文就是请南北朝史学家魏收写的。

罗新:我们今天能够找到三四个魏收帮别人写的“铭词”。对于我们研究者来说,如果我是研究文学史的,会特别重视“铭词”,但我是研究历史的,在乎的是人一生的基本信息,这些信息都在“序”里面,所以更多的是看序词部分。

“把这个人的故事讲出来,是我们重要的职责”

绿茶:对于一般读者,看到一篇墓志铭,应该怎么读?其实我数了大多数的墓志铭,一般在六七百字。

罗新:那算是复杂的,大多是两三百字。

绿茶:那我们怎么读墓志?

罗新:没有读过的,猛一读会有点难。因为它相当于写作中的特别符号,这些符号里包含着各种各样的信息,要把这些历史信息提取出来,就要习惯它的表达方式。习惯这种表达方式后,就能够一下子在里面找到想读的东西了。

一个墓志读下来,无非是什么地方的人,什么样的人,什么时候死的,多大年龄,哪年生的,所以我们可以从中知道墓主是什么时候的人,做过什么,一生的经历怎么样。如果我们在这之前对历史是熟悉的,那就相当于有了一个书架子,可以迅速知道把了解到的信息往哪里塞,也就能够立刻形成对这个人的认识。

墓志大多过于简略,或者没有我们想要的信息。特别是一些女性墓志,本来就难得出现,又不大仔细介绍她的人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会提到她姓什么,爸爸是谁,有时候连她的哥哥、弟弟都写上,就是不写她是谁,那只能遗憾。所以我们一读到复杂的墓志就不放手,一定应该把故事讲一下,哪怕有时候这些故事不太带有历史学色彩,不能解决什么历史问题,也不放过。因为把这个人的故事讲出来,也是我们重要的职责。

我过去总举一个例子,一位研究18世纪巴黎社会的法国历史学家,他说档案里的人已经死了,我们本来不知道他。但是通过档案看到了,看到了如果不去把他写出来,相当于让他死了第二次。所以既然在我手里,我就要让他“活”过来。我们也是抱着这种心理,把早就埋在地下的、在遗忘之海中的人捞出来。而且很有可能随着研究的深入,会突然和别的故事连在一起,发生很重要的关联,所以我们称之为“打捞”“发掘”,还是非常重要的。

唐人愿意把墓志当做作品,收在自己的文集里

绿茶:我很想知道像墓志这个文体,有没有文本式的解读?

罗新:在墓志写作上,早期带有一点“志”,就是标志,写埋的什么人,墓在什么地方。不像“碑”,“碑”是更早发展起来的。我们今天读到的碑多是东汉的碑,东汉时已经普遍成熟,只要是个重要人物、家里有点能力的,大概都会做个碑。

墓志是更晚起的一种形式。过去有一种说法,说曹操不允许厚葬,因为国家经济不好,不许大家立碑,不许地表有东西,所以就有些人把碑写到地下去,就是墓志。当然这种说法不一定靠得住,但这个时期的确有这样的转换过程。

过去碑在地上,墓志在地下,照说两者可以写得不一样,或者碑必须写得好一些。到北朝时期,这种文学的评价标准还在,以至于一个人能不能写碑,就反映了他的文学能力如何。魏收就是以写碑好自傲的。但是没有看到说墓志写得好的。

六朝时代编的文学选集里,可以看到墓志这个门类,但只选了一篇,这一篇里也只选了“铭词”中编者认为好的几句。唐代初年编的类书也有这个特点。而碑就不一样,碑文往往是完整的。在北朝后期以及唐代初年编类书的时候,碑文相对来说是比较全的,但墓志就特别不全,可见这一时期墓志的文学性还不强。

到唐代,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今天读“唐人文集”,他们把很多给别人写的墓志当做作品收在自己的文集里。我们读很多重要人物的文集,比如《韩愈文集》,所收的墓志多极了,这说明当时墓志的文学性已经被认可。所以唐代墓志和北朝墓志读起来就大不一样,唐朝墓志很有文学性,体量大,文学性也高,“铭词”长短句都有了,非常精美漂亮,表达情感也丰富。

我曾经在正定看到一块小小石头上的唐代墓志,这个人后来还做了宰相,墓志是他为自己15岁夭折的儿子所写的,写得沉痛无比,催人泪下,这是唐代的文学表现。南北朝时期要哀而不伤,保持冷静。

南北朝时期,什么样的人能有墓志?

绿茶:北朝那个时期,什么样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够拥有一方墓志?比如书里面提到的这些女性,虽然她们没有机会进入正史,但实际上她们也都是大家族的人,一般人真没有这个机会是吗?

罗新:这样的墓志,这样大规模连片地出来,只有大家族才会有。但我们也看到很多小人物的,男女都有,当然男性为主。

没有制度性地规定什么样的人才能有墓志,就看你家里愿不愿意做这件事。当然我们要承认绝大部分社会成员是没有能力做墓志的,墓志要请人花钱做,是一个复杂的工程。

那可以说是一个等级森严的时期,不像我们今天。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时期的特点是:老百姓虽然有贫富之别,但社会地位是平等的,大多数人是小老百姓。但中国有过一个特别的时期,从东汉末年到唐代初年,整个唐代中后期还有残余,差不多四五百年的时间里,社会形成了一个制度:一个人生下来就决定了一辈子,跟原生家庭有关。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种社会阶层对皇权形成某种制约。这些人一生下来就知道,只要正常努力就能够爬上最高层。这个阶层一生下来,家庭就决定了他们的最低起点——当个地方官员没问题,但是他们更愿意从上层官员做起。北朝和南朝比起来,不像南朝那么特别,南朝更是如此。因为北朝的统治集团是来自北方草原的,所以相对来说还有草原的军事阶层,他们的贵族阶层是很厉害的。这往往是等级制度决定的,这也是研究这个时期的学者特别关注的话题,因为它和其他时代都不一样。

隋唐以后,由于科举制的发展,就完全不同了,普通人可以通过读书考试晋级做官,不像魏晋南北朝时期,基本没有可能。

墓志也是人物传记

绿茶:有一个故事特别生动,在陈留公主一篇里。讲到王肃到北方之后,受到孝文帝的厚待,陈留公主就嫁给了王肃。但是王肃的原配带着两个孩子跑到北方找到王肃,给王肃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写得很有一种感情。

陈留公主不太愿意王肃再接纳原配,便回了一首诗,委婉拒绝了原配谢氏的要求。虽然是一个小故事,但是特别生动。其实这也是这种制度性带来的离散团聚。那么从北朝之后,墓志的发展趋势是怎样的?

罗新:墓志作为丧葬的环节之一保持到很晚,到清代还一直有,作为一种文体也被认可。当然后期的墓志写作,比如说唐代和宋代比南北朝时期要丰富得多,不像之前的墓志程式化高,个性弱。无论如何“志”和“碑”都是为死者立传,到后来就分不清楚了,墓志和墓碑差不多。

唐代墓志很多,但想研究问题,墓志提供的新材料是很有限的。不像北朝,北朝的材料那么少,有一篇墓志可不得了。

绿茶:怪不得根据一个南北朝墓志就能写一篇漂亮的文章,后面写的墓志太多了。我记得苏舜钦被贬苏州沧浪亭后,郁闷致死,欧阳修都给写墓志。像欧阳修这种大文豪,他写的墓志不光提供历史信息,还有很多对当局、对自身经历的感触在其中。

罗新:后来更像文学写作了,前面是档案性质的。

绿茶:所以这些年,以罗新老师为代表的中国史同行们,以及兴起的年轻历史学家,他们做了这些工作,让我们看到这么丰富的北朝人物生态。南北朝时期还有一部很重要的书《人物志》,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心中那个时期的人物怎么那么重要?

罗新:我想不是那个时期的问题,是现代学术的各门学科,包括历史学在内诞生之前,人就是最基本的观察和记录单元,所以看什么都是以人为主。为什么中国文化纪传体能够压倒编年体,也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就是以一个人为单位。墓志也是一个人物传记,都是这种类型的纪传体。

通过读墓志促使我们读历史

绿茶:现在媒体经常会有一些讣告加纪念文章组合的版面,以怀念值得纪念的逝者,这是不是我们时代的一种墓志方式?您平时有读到吗?

罗新:我也注意到这是重要的专栏表达。

我想在这儿说一下,墓志这种形式不只在中国有影响,对周边文化也有影响,比如越南、朝鲜半岛、日本,特别是对越南和朝鲜半岛。韩国中央国立博物馆常设展里就有墓志展览,可以看到墓志有各种各样的,还有瓷器墓志,形式之丰富,也是特别有意思的事。

绿茶:这也是中华文明对周边的辐射和影响。

墓志研究是专业人士才能做的事,所以如何理解墓志,其实是给大多数人问的问题。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去博物馆,去一些历史古迹,在一篇墓志前驻足的时候,该如何去了解它?希望从今天的谈话中大家可以了解到一些。

苏州有一家古旧书店,里面有几十方墓志,四四方方摆在那儿。现场读者如果想买,有专业的拓工给你拓印。其实家里面如果挂一张墓志的拓片是蛮美的,不要想它是从墓里出来的,好像有点晦气。

通过罗新老师这本书,通过他们的研究,让我们对于古人的生命故事有了一种探究和兴趣,让我们看到古人和我们有着这样一种文字的连接,我觉得这就是一本好书的标准。

罗新:我觉得通过读墓志,以及通过读墓志反过来促使我们读历史,我们对那个时期的认识变得丰富和亲切了,变得更能够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这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绿茶:非常感谢罗新老师的精彩分享。通过一方小小的墓志得以表现出来生动的画面,以及真实的生命故事。虽然大量的墓志无法这样展开来叙事,只是作为一个材料埋在那里,但总归是一个真实的生命体背后的生命传承。这些故事其实就像今人的日常生活,所以虽然是分享读墓志,其实也是读我们每个人的内心。

【问与答】

问:墓志铭是写给谁看的?其目的是否是进入或带入历史的系谱?

罗新:早期的墓记,“记”和“志”是一个意思,读音都一样。都含有墓会被打开,留给后人看,知道我是谁的目的。当然“后人”是不确定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还有一种墓志,写的是这个地方是我向阴曹地府买来的,是向另外世界的权威人士说我葬在这儿是合法的。所以墓志到底给谁看呢?我猜想,在北朝后期的丧葬仪式上,有过一个把墓志放在那儿让大家读的过程,但没有看到任何材料说过。所以这也是研究墓志的学者们长期讨论的话题,虽然难以深入。

也有说得非常动人的话,比如宋代的一个墓葬里,墓壁上写了两行字:“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年”,发出这样的感慨。

问:考古学专业研究墓志和历史学专业研究墓志有何不同?

罗新:我们今天读到的墓志,很多是以非考古学的方式出土的,如果是考古学家挖出来的,会做更详细的记录。比如说墓里有哪些东西,墓志本来在墓的什么位置,与它同一时期下葬的东西是什么样子,这对我们认识墓葬很重要,这是完整的信息。如果是盗掘出来的墓志,已经脱离了墓葬,这些具体信息我们就不知道。考古学家对墓志有兴趣,可能更注重墓志的形制、石材等。历史学家研究墓志,往往处理物质形态的能力弱一些,我们就看文字,所以像读书一样。这两种结合当然更好。

绿茶:但我们的学科往往是细分的。有一位朋友问墓志除了能梳理古代的人物关系,以及具体的家族情况外,对现代有什么现实意义?

罗新:它就让我们更多认识历史。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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