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5-08 10:00

◎金兆钧(乐评人)

又一年“五四”到来,令我忆起1998年一件往事——我的《“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的两面神效应》一文,发表在当年《读书》第四期上。

我是因了同学茅为立的影响开始订阅《读书》的。也不是什么领域都看得懂,但觉得《读书》一向能占据学术潮流的前沿,读它至少可以“吃不到猪肉见过猪跑”。

1997年,在《读书》上看到雷颐的文章《“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其中提到不少知青歌曲。我觉得有话可说,就写了《“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的两面神效应》这篇文章。

当日因为对《读书》颇有高山仰止之感,也不认识什么人,就那么电邮过去。没想到过几天有人打电话过来:“我是《读书》的编辑吴彬。您的《“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的两面神效应》我们要用,不过我们刊物发表周期长,您耐心等等,别再给别处。”

我知道吴彬是吴氏家族的一员,没想到是她给我电话,很是乐滋滋的。

在那篇文章中我开篇明义:

说到“宏大”或“私人”的叙事方式,至少对于“老三届”这个特殊社群来讲,一定要解除他们是一个共性大于个性的群体的误会。相反,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老三届”内部的族群一直历历分明。因此,对于歌曲叙事角度,直到今天不同的“老三届”的态度也并非全然一致。

同时,为了真正理解知青歌曲在知青音乐文化生活中的位置,需要强调虽然知青歌曲的创作延续了“盲流”歌曲的“地下”性质,而且开端于“上山下乡”运动初期,但它的蔓延和大面积流行却是1971至1976年这一个时间段。我想指出这个时间段很重要,因为这决定了如何看待“文革”中歌曲文化的“私人”与“宏大”叙事方式的演变、交叉和层叠。

就我的调查,构成当年知青歌曲文化的第一部分,是典型的“宏大叙事”的作品,其中除了《战地新歌》第一、第二辑为代表的创作歌曲外,还包括大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歌曲。

第二部分,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朝鲜、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等国的电影插曲。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歌曲虽然很多也是“宏大叙事”类,但在当时的氛围下,这些歌曲不少被认为是“黄色”的,例如《芦笙恋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送你一支玫瑰花》等。至于《外国民歌200首》当然是典型的“黄”,以至于当年有农村干部怒斥知青“唱什么不好,偏要唱莫斯科郊外的大晚么晌!”的著名笑话。

第三部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已经产生的一批盲流和劳改犯歌曲,其中最著名的是《七十五天》。我上大学时得到一位同学告知,这是一首较早流行于西北盲流间的歌曲。这类歌曲还有更早的一些传统民歌如《探清水河》《送情郎》等等,不过经常是由知青重新填词了。

第四部分,则是知青创作歌曲,其中又分两类,一类是完全的创作,如雷颐先生提到的《南京之歌》是流传最广的一首,作者是任毅。这类作品还有《从北京,到延安》《丰镇战歌》《重庆知青之歌》《沈阳之歌》等等。其中一首唱到“我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怎么能够与你相爱”,还伴随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另一类大多是利用原有的曲调填词的 。

在我的调查中,还有少量至今无法分辨是否为知青创作的歌曲也很有名。其中一首是《锁链》:“条条锁链它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唱给你心中的歌,歌声有血也有泪,伴随着你和车轮飞。人生好比逆水来行舟,留下了记忆在心头。永远不能忘,亲爱的伙伴你可记得?……”这首歌的来源说法有各种版本,最邪乎的一个版本说是汪精卫的妻子陈璧君所作。

另一首歌名就很吓人——《和郭沫若惜别》:“红烛将惨,杯酒已干,相对无言。夕阳酒后,遂觉长夜黑漫漫。共君一席话,明日歌天涯,问君可顾我的家,迎着满天风沙……”这首歌据日后一些考据,应该是东北抗联时期的创作。

而《鸭绿江之夜》非常像朝鲜歌曲,却也没找到出处:“美丽可爱的故乡,多么令人向往。鸭绿江水滚滚流淌,一直流入海洋。我们曾经在一起,漫步在岸旁,共同传颂美好的理想,友谊像水长。一盏油灯照四方,夜色多么凄凉,为了开辟新的农村,我们将要分离。两眼含泪别爹娘,再见吧可爱的家乡。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在这鸭绿江旁……”

所以,我认为:在知青歌曲文化中,重要的并不是“叙事”的方式,而是作品在当时特定环境下的亚文化色彩,这才是歌曲的归属性质的基点。

有些抒情歌曲,在当时是“宏大叙事”的,但在特殊时期中则具有了“私人叙事”的性质,从而可以使知青们“在苦痛之日,回想幸福之日”,或者令他们从对当年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回首中平衡当前的苦痛。《长征组歌》中的《过雪山草地》在知青中广为传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而如《丰镇战歌》《南京之歌》这样典型的地下创作虽然是“私人叙事”,然而无论是歌词还是旋律,所应用的风格都是“宏大的”——

“告别了亲爱的爹娘,离开了繁华的京城,来到了无边的旷野,忍受着刺骨的寒风。战友啊,何时再相见,亲人啊,何时再团圆……”(《丰镇战歌》)

“长虹般的大桥横跨长江直耸云霄,巍巍的钟山屹立在我的家乡。”《南京之歌》的这第一段词完全可以做南京市歌使,就像《沈阳之歌》在今天仍然作为“沈阳之歌”经常在晚会里出现那样。

这些歌曲所用的旋律也是典型的主流旋律,几乎全部延续了“文革”前抒情歌曲的风格。因此,它的本质实际上只是文化归属感上与当时的主流文化格格不入而已,但在知青“阳光灿烂”的亚文化中,它却显得十分正常。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当时知青音乐文化整体上的混杂状况,因为在当时,只要有一点个人抒情性,就都具备了一定的亚文化色彩。所以,西哈努克亲王旋律绵软抒情的《怀念中国》也同样是知青的保留曲目,而《宁死不屈》电影中那句“一个革命者也弹吉他”不但成为流行的时代语,更直接导致了中国的吉他大流行,从中培养了日后活跃于流行音乐领域的一代。

顺便说说:我当年编辑的盒带《老三届》销售情况并不好,《共和国的儿女——老三届》的演出票房也不佳,或许这可以证明当人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愿意直面“虚度年华”和“碌碌无为”的往事,而宁愿回首“我们年轻,像一轮红日刚出海!”“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光荣与梦想!

2024.4.30

供图/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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