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我们时代稀缺的品质
早就说了
2024-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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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作家)

2024年美国奥斯卡电影奖的提名影片,没想到我最喜欢的不是《奥本海默》,不是《芭比》,也不是被称为神作的《利益区域》,而是只拿到最佳改编剧本奖的《美国小说》。

电影里有一个五人组成的文学图书评奖委员会。他们的对话总能让我哈哈大笑,而且内心OS:“你们在演我……”看来天下的评奖都差不多,尤其是那句“我们总是提名‘重要的’和‘必要的’书,而忽略了那些真正的好作品”。《美国小说》是一部彻底反政治正确的电影,这句话显然也在反对某种书评界的政治正确。

如果不是最近伊藤比吕美来华巡回演讲,我确乎没有注意到这位旅美日本女作家的第一种中译本《闭经记》在2022年出版。那年我参加的好书奖评选也不少,但这本书没有进入我的视野。

《闭经记》当然也是“重要的”和“必要的”,书里涉及女性、代际、运动、老年、母女,直接对标2022年风行一时的女性主义出版潮——伊藤比吕美确实跟上野千鹤子也是好友。但是她显然不是一个标签化的女性主义者。“我其实没有同意过男女(绝对)平等”,“我跟上野千鹤子吃饭,会讨论什么菜好吃,哪里好玩儿,但我们从不讨论女性主义”,“有时候我也问上野,现在的年轻女孩关于性别有很多奇怪的问题,怎么办?她说:随她们去吧,这些问题没法回答”。

这些分享会上的即兴问答难免断章取义,何况还经过了翻译。但有一点真是少见,某场在北京的读书会,一个小时朗读、讲述与问答,另外一个小时,比吕美带着读者们(确实大多数是年轻女性)跳了一个小时尊巴!为此比吕美非常自豪:“来北京的作家那么多,我是唯一一个在读书会上跳尊巴的!”

我参加的分享会上,比吕美和她的译者蕾克还朗诵了她的长诗,写一个叫安寿姬子的女婴,生下来就被父亲杀死了,她的母亲哀叹:“三年里我生了三个孩子,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孩子却被丈夫埋了。我对着鼓胀的乳房无计可施,原本该流出乳汁的出口堵塞、灼热,肿胀,稍一触碰就好似要裂开一般生疼。”

安寿姬子被埋在小树林下,那里是人们埋婴儿的地方。诗中讲,有的婴儿被埋得很深,有的婴儿只剩下半截身子,有的婴儿爬了出去,去了别的地方……这些内容除了引文,只是我记得的大意。我觉得诗的风格有点像莫言(可能是因为《蛙》和《酒国》),但比莫言细腻。比吕美用日语朗诵,声音细尖,快,粘连,或者是在模仿女婴的声音,因为有好些段落,是以安寿姬子的视角来叙事的。

在题为《我是如何成为比吕美的》演讲环节,比吕美讲了一千年的日本文学史,可以理解的,主要是女性文学家们,从紫式部到樋口一叶。开场时她开玩笑说,在美国,说到文学史有“1000年”,观众会发出惊叹,当然,在中国就不会了。这个开场的玩笑效果很好。

演讲结束后我举起了手,如果不是时间太晚主持人结束了问答,我想问而没能问比吕美的问题是:没有一位作家是照着文学史成长的,除了这些文学史、民俗,这些前辈女性的写作,你觉得是什么让你成为比吕美,而不是另外一个女作家?——这个问题其实可以用来问每一位作家,汪曾祺在文章里回答过,他的答案是“西南联大”。

虽然遗憾没能提问成功,但有一个邻座北大老师的问题让我觉得很有意思。问题是:《闭经记》是2017年出版的,里面提到照顾父亲去世,是十年前。如果现在你再面临这个问题,会有什么变化吗?

[日] 伊藤比吕美

比吕美说:如果现在啊……我会很后悔,把父母丢在日本自己去美国,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也只能一个月回一次日本……很后悔,尤其跟照顾我老公比起来,父亲是更爱我的,我为什么要丢下最爱我的男人,去照顾一个跟我合不来的老公?(看过《闭经记》的人都知道,比吕美有各种对她的“夫”的吐槽。那个比她大30岁的意大利男人,她也不讳言为了绿卡的婚姻。)

但是比吕美又说,如果真的能重来的话,我还是会远渡重洋,因为比起爱父亲,我更在乎我自己。

这是我听到的最real的回答。我不禁想,如果伊藤比吕美是一位中国女作家,她敢不敢当众这么说,甚至如果她不是旅美的日本女作家,是不是方便这么说。当然我不知道,纯属小人之心,政治正确。

说说结论。我觉得我们时代最稀缺的品质,是有趣与真诚。这两点我在比吕美身上都有发现。她一周会去上五次尊巴课,但她也向读者坦言跳尊巴对身材毫无帮助(以致有读者坦言,现场首先关注的是比吕美的身材)。

在耻感文化里,当众讨论自己的身体、生理周期与家庭关系,仍然是一种禁忌吧。甚至我现在也会想,我这样公开赞扬一位日本女作家,是不是也会被人挑眼儿?然而朋友们,动辄得咎的生活就是地狱一样的生活,如果有可能,还是别让日子过成这样吧。

2024.3.19

供图/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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