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和自家养的羊“人羊抢食”；建筑工人在水泥地上练字，一笔一画写下“天道酬勤”；卡车司机不远千里，将素不相识的遇难卡友的车开回老家，送他们回家；年迈的奶奶在团圆饭上用脸盆逐个“没收”晚辈的手机……这些用手机拍摄的日常生活的短视频，被剪辑组合成为了电影《烟火人间》，一个个竖屏画面出现在了大银幕中。

《烟火人间》于1月13日全国院线上映，该片自2018年底开始创作，主创历时一年，从快手平台的数万条素材中挑选出800多段普通人鲜活生动的影像，他们在田野上、在工厂里、在运输途中、在钢筋水泥间等各式各样的地方，拍下属于自己的奋斗生活。因此，这是一部由509位普通人“共同主演、导演”的影片。

2020年，《烟火人间》曾作为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影片，该影展创始人、著名导演贾樟柯曾评价道：“这个影片本身是非常具有当代性的实验意义的，它代表着新的表达方法和生活方法。”此外，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在观看《烟火人间》之后感慨道：“这部电影有些超出我的预期，对我来说是创造了一个微型奇迹。劳动者的劳动被我们看到，我觉得这条就戳到了我。而且他们劳动的状态非常快乐，他们在玩、在笑、在跳，过得有滋有味，活得这么生机勃勃，在当前的影视作品中是少见的。电影在整个形式上有思考，有试验，自觉地处理横屏和竖屏的关系，而且把横屏和竖屏的关系变成了一种一以贯之的形式感。”

电影上映前夕，导演孙虹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表示，《烟火人间》的主角们是一群“平民英雄”，自己作为510位导演中的一位，希望小屏幕中普通人的生活能通过影院被大大地看见。不止是被看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活和影像能够被人们记住。

每个人都是摄影师，这对纪录片人而言是巨大的挑战

2019年，孙虹在清华大学读博士，彼时已是中国社会急速短视频化的时代。她的导师雷建军教授早已开始关注技术、社会与媒介之间的关系，他们萌生出了创作一部与短视频有关的纪录片的想法，认为“这将会是对巨大社会变革的一种记录，它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社会意义”。

“我记得雷老师总会举一个例子，因为当时他们刚做完音乐纪录电影《大河唱》，在影片中有一位皮影戏的非遗传承人魏宗富，同时也是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一头牛陪着他去耕地。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对非遗传承的未来感到很悲观，总是念叨着‘皮影要消亡了’，因为没有了观众。然而在《大河唱》跟拍他的短短那几年中，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短视频进入乡村后，他开始在快手上分享非遗文化，有了很多粉丝，最后甚至决定把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牛给卖了，也不种地了，专心经营快手。”孙虹回忆道。她认为，尽管很多人害怕短视频侵蚀自己的时间，没有立刻去拥抱它，但是不能否认短视频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

对于拍摄纪录片的工作人员而言，短视频带来了巨大的挑战。每个人都可以是摄影师，都可以举起手机记录自己的生活，这些生活的瞬间和片段是纪录片人无法立刻捕捉到的。“这样的影像与传统纪实影像有着巨大的区别，生活中的很多瞬间，我们是赶不上的。而且如果我们作为第三方在场拍摄时，很多人无法做到像自己独处时那样自然，他流露出的情感是受限的，因为摄影机在干涉他。”孙虹解释道。

在短视频的冲击之下，纪录片该何去何从？这是孙虹和她的老师们一同思考的问题。“于是，我们想做一个尝试，既然有这么多现成的现实生活的碎片，我们为何不试着把短视频这些素材做成一个纪录片呢。”

2018年底，孙虹和她的小组成员开始在短视频的海洋中打捞出可用的素材。

云调研，让我们打破了“次元壁”，看见“平民英雄”

在此之前，若要拍摄一部纪录片，首先要做的工作是“田野调查”，甚至要去一些无人之境去探索和体验生活。而这一次的创作方式完全不同，他们每天工作的调研方式是刷短视频。

他们组建的“素材小分队”有10人左右，在他们的心里要找到什么样的短视频，完全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他们只需要把自己喜欢的短视频分享到群里，并讲述这段视频为什么触动了自己的内心。“之前，我们去观察生活之后，用摄像机提取我们所需要的镜头。但我们在做这部影片时，是观察短视频中的生活，这是一个被‘媒介化’的现实，这也是一种调研和观察，这是我们获得了‘短视频中的现实’的全新理解之后的再创作。”孙虹将此工作方式称之为“云调研”。

仅在一年之中，素材库中的视频已累计到了5万余条，他们再从中筛选出了887条视频，其中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瞬间，比如：种水稻的农民对着满目丰收稻田戏称“这是我打下的江山”；渔民尝试把比小鹰还大的鱼喂进鱼鹰的嘴里；“卡友圈”中以厨艺著称的卡车司机在发动机里煮鸡蛋；搬砖建筑工人在工地上表演炫技的“体操单杠”；挖掘机司机操纵机器控制手机按键；跑船人一年365天在货船上度过，自叹可以一边做饭一边欣赏河面风光好幸福……孙虹感叹道：“这些短视频让我们有一种打破‘次元壁’的感觉。这些人和群体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会擦肩而过的人，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甚至是完全想象不到的样子。”

孙虹特别提到了短视频博主“搬砖小伟”，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同时也是一位拥有800万粉丝的大V博主，他从劳动中获得了令健身教练都羡慕的身材。“我们每天都会碰到很多建筑工人，但是我们不会想到原来在建筑工地会有像搬砖小伟这样的人存在着。通过短视频，我们能够看见许许多多的‘平民英雄’。”孙虹讲道。

除了“搬砖小伟”，在建筑工地上，一位漂亮的塔吊女司机克服高空的恐惧，总是爬到高楼的天际线上去作业，她每次都会把三餐准备好，带上高空，工作一整天。“然而，就在这种环境中，她可以拍到那个城市最美的云海。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我们大多数人从未看到过的，我们之前也从没有从他们的眼中去观察这个世界。这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因为通过这些视频我才发现，我们常常忽略了他们，甚至可能从未真正去关心过他们。因此，我更有动力去做这部影片，我希望有人愿意观看这些人的生活，特别是他们的生活通过影院的屏幕能被大大地看见。”

将竖屏组合在一起，同时保留短视频的特征

竖屏的形式，是一个被动的选择。《烟火人间》与著名的众创纪录片《浮生一日》的模式，完全不同，《浮生一日》在征集素材的过程中，已经解决了内容的主题性和形式的统一性问题。孙虹认为，这种模式还是偏向主题化和作者式的创作，她希望从现存的短视频中出发，不需要再征集，而现存的短视频几乎都是用手机拍摄的，它的画面都是竖屏。

“我们的眼睛是横的，电影画幅也是横的，而短视频的画幅则是竖的，这是其中主要的矛盾。如果把一个竖屏画面孤零零放在大屏幕上，这会浪费很多空间，造成画幅中信息的损失。”孙虹解释道。因此，制作团队在剪辑上弥补了竖屏的短处，最后采用了将多个竖屏画面组合在一起的形式，在一个镜头中有五个竖屏画面。“最传统的蒙太奇是指镜头和镜头之间的剪接，而我们把一个镜头放入多个画面，观众同时获得了五个屏幕，也就是五个不同的时空。”

尽管同一个镜头中有五个短视频的混剪，但并不会造成信息的过载，而是通过剪辑把信息组合在一起，在竖屏与竖屏之间作出类比关系。比如在电影开始时，有四个竖屏画面是一群往前走的小鸭子，中间是一些正在上班的人。“道理很简单，上班的我们和这群赶路的小鸭子是有相似性的，我们会把不同时空里的相似性组合在一起。有时候五个屏幕里面浓缩了时间，比如五个竖屏排列组合，从小孩子到青年再到中年到老年，这是一个人的一生。再如在建筑的片段中，一个画面是在建设高楼，另一个画面是在拆除旧楼，这是一个城市在不断建设和更新的过程。尽管多个画面看起来有些累，但是它们之间的内容是有逻辑的。”孙虹分析道。

在梳理素材时，孙虹和团队同时找到了电影的主要脉络——“衣食住行”以及“家”的故事线。孙虹感慨着视频中的“平民英雄”每天的奋斗都是在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正是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之后便会产生情感需求，即要有一个温暖的家。因此，在《烟火人间》的最后篇章就是“家”，他们将过年“回家”“归途”“团聚”再到新一轮的“离别”的短视频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中国人独有的情感慰藉。

在最初的剪辑版本中，电影总监制、清华大学教授尹鸿认为电影没有抓住短视频平台的特点，“素材有些苦，剪辑太有作者性，只是利用了短视频表达了自己想表达的事情”。从尹鸿的经验而言，他认为短视频平台是有欢乐热闹、机智幽默的部分，不应该将这一部分排除出去，要保留短视频的特征，还原短视频平台独有的调性，呈现出平台本身的生态和多元性的角度。

因此，孙虹在“衣、食、住、行、家”的章节前做出了欢乐的混剪视频作为引子，让观众更好地进入电影内容。尹鸿认为这一方面的调整可以更接近观众，展示人们的生活。“烟火人间、活色生香”是尹鸿对影片的评价，同时他还想到一句话作为电影的宣传口号，即“如有雷同，纯属生活”。

让“生活的主角”，再一次走进影院

1月6日下午，电影《烟火人间》在清华大学举行全国首映礼。片中的“联合导演”也参加了这场首映，作为509人中的一员，短视频博主“水稻杨哥”“开船的大橙子”“搬砖小伟”分享了他们的观影感受及生活的变化。

“开船的大橙子”一直用短视频记录自己的琐碎日常，捞鱼、买菜、在号称“长江最大超市”的船上闲逛等都是她的拍摄内容，她起初认为拍摄船上的生活比较艰苦，但短视频使她与河流以外的世界有了更多的联结。在影片最后的花絮中，“开船的大橙子”分享了自己最新的生活动态，她已经结婚，并有了两个宝宝。她分享道：“现在我走到哪儿都能偶遇到粉丝，他们可以不认识我，但肯定会认识我的宝宝和我的老公。我收获了很多快乐。”

“下雨好啊！天帮忙，人努力，才能丰收啊！”这是影片中“水稻杨哥”发出的感慨，他一直记录着自己种水稻的日常生活和农业实践经验。种水稻的短视频出现在《烟火人间》的大银幕上，使他感到意外和开心，甚至还有些成就感，他认为自己作为“联合导演”之一，“我们拍的电影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状态，每个人都是踏踏实实的，这是我们老百姓真正的日子，这是让我们积极向上的一部好电影”。“搬砖小伟”在首映礼感慨道：“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是不一样的，做自己擅长的、热爱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希望大家都努力追求自己的梦想。”

孙虹希望这部电影既可以被“精英群体”观看，去关心“平凡英雄”的生活，也可以被更多的与影片中相近的群体观看，“希望他们可以通过电影发现自己的‘伟大’”。在首映礼上，电影《烟火人间》主创同时宣布了“生活的主角”公益观影活动，邀请建筑工人、纺织女工、卡车司机、外卖骑手、快递派送员等蓝领工作者免费观看这部电影。“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一年都不会进入电影院看电影，甚至没有购票软件。对他们而言，为什么要看电影呢？其他影片可能没有特别的理由去让他们进入电影院，而《烟火人间》可以让他们在电影里看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们要争取这个机会，让他们再一次走进影院。”孙虹讲道。

《烟火人间》在杭州放映时，其中一场邀请了建筑工人观看影片，不少人已有近20年没有进过电影院，有人回忆上次看电影还是木头椅子的时期，雷建军听后更加坚定启动“生活的主角”的公益活动，他们联系了不同类型的单位，如纺织厂、建筑工培训学校、货车公司，甚至找到了市场监管局或行业协会等资源，邀请他们观看《烟火人间》。在“货拉拉”观影专场上，货车司机感叹道：“以前一直觉得我们货运司机好像是被大家忽略的群体，这部电影让我第一次感觉我们受到了关注。”负责该活动的电影监制雷建军认为这些“生活的主角”从手机的竖屏突然被放在巨幕之上，“影院赋予了这些影像独立的、崭新的生命，创造出了一部‘巨幕’神话”。

供图/大象点映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韩世容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