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告别
北青评论
2024-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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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患者疾病无法治愈且已经进展到了晚期,怎样做才既不延长患者的痛苦,又能让他心安?

我曾经治疗过一名癌症晚期患者,当时她68岁,是我发小的母亲。从医学角度看,继续激进治疗她的癌症,已不能扭转病情。经过在ICU的救治,她的生命体征逐渐稳定,意识清醒之后,阿姨想要回家。我向发小和他妹妹传达了阿姨的想法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怎么行?这个时候回家不等于前功尽弃了吗?”他们依旧奢望,或许再过段时间老人的病情会好转,或许这次还会和上次一样出现转机,再说医学发展这么快,或许再坚持坚持,就能等来更好的治疗方法。

对他俩的态度,我并不陌生。当我们的亲人患病时,我们往往可以做到义无反顾地开始,却不懂得适时放手。最常见的原因是,很多人会把死亡看作失败。但是,疾病治疗的特殊性在于,无论方向怎么对,治愈是偶然,每个人都要离去却是必然。其他很多事我们都可以用结局来评判成败,但医疗不能。

因此,面对这种情况,我必须在肯定他们以往努力的同时,告诉他们适时地放手并非失败。我告诉他们,经过积极的治疗,让老人的生存期超过了这类病人的平均生存时间,这已经是对老人最大的安慰了,也是子女孝心的实现。到了这时,尊重老人的意愿,不再让她延续痛苦,才是接下来最好的治疗。

最终,发小兄妹听从了我的建议,带阿姨回家。我送他们上了救护车。晚上9点,发小的电话来了,说:“一进咱们县地界,我娘就睁开了眼。到了家,我们抬着她看院子,看院子里的枣树、猪圈……她躺在炕上,一家人围着她,我和我妹拉着她的手,走了。走得特别安详。”

这个病例中的阿姨选择了回家,但这并不是说回家就是最好的选择,而是说要充分考虑患者的愿望。每个人对临终归宿的选择受很多因素影响,有观念、经济状况、周围人的建议、疾病进展速度、居住条件、距离等客观因素,还有某些外人不可知的复杂的现实因素,等等。对中国人来说,家是我们的精神图腾,回家则是扎根心底的执念。而在今天,回家不一定是必须回到物理上的地址,回家更是灵魂希望归属的坐标。

每个人都会面临一次不可治愈。如何做好最后的告别?什么是“善终”?这是许多人都会产生的困惑。尽管中西方文化对死亡有着不同的理解,“善终”也是一个相对主观的概念,但人类对于“善终”的标准却有着惊人的相似点。不同的文献提出了很多标准,我综合考量了这些标准,并结合我的工作经验,总结了五个“不”作为参照:

不遗憾。

不给患者留遗憾,有希望的时候给患者好好地治,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不轻言放弃,既不给他/她虚幻的希望,也不过度强调治疗可能带来的痛苦而放弃希望。只有努力过、抗争过,才会让患者走得无怨无悔无遗憾。这是对待生命最负责的态度。

不执着。

在ICU,我见过太多不应该坚持的坚持和出于各种原因的执着,这不仅延长了患者的痛苦,也给家属带来了痛苦。当患者无力回天,当告别不可避免,适时转换,不执着于激进的有创治疗,让患者可以安详地走,这才是更好的治疗。

不痛苦。

首先,在患者已无力回天时,不让他过多地承受痛苦的激进治疗。其次,对绝大多数患者而言,没有医疗参与的死亡是痛苦的。多数患者在即将离开时,会遭受疾病带来的疼痛、肢体僵硬、缺水、褥疮、肌肉强直、呼吸道分泌物增多等痛苦。对这些患者而言,“自然死亡”并不人道,用医疗手段帮助患者缓解痛苦,是“善终”最重要的干预措施。再次,要用患者喜欢的方式安抚心灵,同时还要对患者的家人、朋友提供必要的心理支持,缓解他们的痛苦同样重要。

不纠结。

尽量在患者走之前帮他完成未尽的心愿。所有对得起的和对不起的,爱的和恨的,牵挂的和不舍的,都将因为这个人的离去而烟消云散。对患者而言,死亡是一场告别,也是一场新的旅行,放下辎重开启一场不纠结的出行,应该更轻松、坦荡、释然。

不恐惧。

无论健康时一个人的心理有多强大,在疾病和死亡来临时都会变得无助、脆弱、恐惧。帮助患者对抗恐惧最好的办法是陪伴。在亲人的怀抱中,抓住亲人的手,患者恐惧的灵魂将会得到安慰。亲人们围绕着他,抓紧他,坚定地告诉他将永远铭记他,这是对患者最好的送别。

人类对死亡有着不同的理解,而医学的任务是用科学回应人类需求。每个生命都有着独特的意义,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关爱,医学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对生命的终极关爱。这包括治愈疾病、缓解病痛,让人活得更久、更有尊严,也包括在人绝望痛苦、孤立无援时的支持和善意。医学的关爱还在于危难之际的不放手,离别之时坚定的搀扶、宽慰和尊重。

人活一世,沧桑一生,健康时珍爱他,疾病时抓紧他,离别时宽慰他,分别后铭记他,并将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爱代代相传,亘古不变。这是对亲情与道义最好的回馈,是人类对生命最高的礼遇。

文/薄世宁(北医三院ICU副主任医师)

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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