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唐代诗人的白发焦虑,为何在宋代词人那变成了生机勃勃的动力
文学报 2023-09-26 20:00

近期,青年学者黄博著《宋风成韵——宋代社会的文艺生活》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以文人士大夫的文艺生活为核心,通过描绘宋代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布衣村儒的日常生活,展现宋人的神采风韵。作者以宋代各阶层文化人的文艺故事为叙事主线,揭示宋韵文化的审美意涵和生活情趣。特别是选取代宋代文艺生活中的代表性人物作为主角,通过富有趣味性的轶闻和逸事,将宋韵文化的学术成果以通俗易懂、赏心悦目的形式呈现给读者。

《文苑图》五代周文矩,故宫博物院藏

宋太宗年间的大才子王禹偁因为读了《谪仙传》,以“未识谪仙之容,可太息矣”为憾,他更衣沐浴,收拾干净床榻,甚至特地和老婆分床睡了一个月。一切准备就绪后,他独自一人,“拂榻而寐”,就是想“求吉梦而觇仙姿也”,可是坚持了一个月,还是美梦难成,始终没有梦见李白出现在他面前。

《宋风成韵——宋代社会的文艺生活》

黄博/著,浙江大学出版社

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朋友赵公子那里发现了一幅李白的画像,才终于满足了他亲眼一见传说中的谪仙人之夙愿。他激动地说:“予乃弹冠拭目,拜而窥之,宿素志心,于是并遂。”看了画像之后,他被李白的神采风姿彻底征服,“观乎谪仙之形,态秀姿清,融融春露,晓濯金茎;谪仙之格,骨寒气直,泠泠碧江,下浸秋石。仙眸半瞑,醉魄初爽,海底骊龙,眠涛枕浪。仙袂狂亸,霓裳任斜,松巅皓鹤,宿月栖霞。龙竹自携,乌纱不整,异貌无匹,华姿若生”。

李白的身形气格,迥出凡人之上,这使他相信,李白的确是“真所谓神仙中人,风尘物外者也”。最后他不禁感叹,李白在盛唐的出现,犹如神仙来去,耸动天上人间,“仙之来兮峨眉扃,曳素衣兮游紫庭。仙之去兮骑长鲸,拂霞袖兮归沧溟”。李白以布衣入宫得唐玄宗亲自接见,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素衣游紫庭,视帝王将相、功名富贵如无物。世言李白以落水捉月而死,骑鲸入海逝,又是何等的惊心动魄!李白在人间走这一趟,真是不虚谪仙之名了。

好玩的是,几十年后,王禹偁自己也成了宋代士人的梦中人。苏轼曾经在苏州的虎丘寺见到王禹偁的画像,一向自视甚高的苏轼,竟然被他折服,苏轼说:“见公之画像,想其遗风余烈,愿为执鞭而不可得。”苏轼引经据典地说,“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一个国家的维系,靠的是君子,而王禹偁正是有宋的第一代君子,“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

无独有偶的是,与苏轼齐名的黄庭坚也见到过王禹偁的画像,黄庭坚在画像赞中对王禹偁的学问文章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天锡王公,佐我太宗。学问文章,致于匪躬。”又说:“惟是文章,许以独步。”当然,黄庭坚也非常景仰王禹偁耿直敢言的德行,他在赞辞中感叹王禹偁敢于犯颜直谏的勇气,是朝廷群臣的中流砥柱——“太阿出柙,公挺其锋。龙怒鳞逆,在廷岌岌。万物并流,砥柱中立”。

王禹偁在宋真宗时期重新被起用又因直言被贬

王禹偁被他的后辈钦羡,固然是因为他的文采出众,但更重要的是其刚直的性格。这种性格决定了他的官场人生,不可能无灾无难到公卿。苏轼和黄庭坚都意识到了直道而行者的这种悲壮命运,苏轼看着王禹偁的画像哀叹他曾有“三黜穷山,之死靡憾”的觉悟,黄庭坚道出了王禹偁一生“白发还朝,泣思轩辕。鸡犬狧鼎,群飞上天”的悲怆遭遇。但苏、黄还是坚定地以王禹偁为榜样,并且坚信“一时之屈,万世之信。纷纷鄙夫,亦拜公像”,个人在官场上的得失,比起流芳千古的美名,这点挫折,可谓微不足道。

任何一个时代,士人群体都不乏对喜怒哀乐的表达,可宋代士人的喜怒哀乐,充满了一种力量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士大夫们都不会伤春悲秋地作小儿女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独范仲淹如此。初唐诗人刘希夷看着镜中的自己,哀叹的是白发已生、容颜不再,他在《览镜》诗里说:“青楼挂明镜,临照不胜悲。白发今如此,人生能几时?秋风下山路,明月上春期。叹息君恩尽,容颜不可思。”

白发焦虑几乎贯穿了唐代诗人的始终。中唐诗人权德舆看到镜中的自己忽生白发数根,有“秋来皎洁白须光,试脱朝簪学酒狂。一曲酣歌还自乐,儿孙嬉笑挽衣裳”的末路狂欢的苍凉,他以放浪形骸来反抗岁月的无情,以表面的欢歌笑语来掩饰对老之将至的恐惧。

宋人面对白头,也常常苦叹光阴易逝,“拂拭菱花试一临,貌随年改叹光阴。朱颜惨淡尘埃满,白发萧疏瘴雾侵。自笑腐唇因苦学,谁知瘦骨为愁吟。平生履行无人识,嗟尔顽铜岂照心”,这是北宋后期诗人孔平仲所作《览镜》诗。他看到镜中的自己,朱颜不再,白发又生,不免哀叹光阴。可他对于个体生命行将终结的忧心其实并不深沉,在苦学与愁吟的生活中,他更担心的是平生道德文章无人识。

淳熙十一年(1184年),六十岁的陆游看着镜中的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吟诗一首:“局促人间百不如,每看清镜叹头颅。醉来风月心虽在,老去轩裳梦已无。棋劫正忙停晚饷,诗联未稳画寒炉。乘除尚喜身强健,六十登山不用扶。”陆游虽然感叹年华易逝,却积极乐观地投入平凡的生活之中,下棋下到饿了不肯按时吃饭,写诗写到冷了无暇生火。他庆幸,虽然升官发财的轩裳梦因为老去而无法再做,所幸身体强健,六十岁了还可登山不用人扶。陆游的老年生活,老而不衰,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感。

陆游

陆游的功名,不是求富贵之阶梯,而是成就国家民族事业的斗志和雄心。七十岁时,他又照了一次镜子,写下两首绝句,“凋尽朱颜白尽头,神仙富贵两悠悠。胡尘遮断阳关路,空听琵琶奏石州。”容颜衰老,白发满头,个人的得失,他全不在乎,唯一关心的是胡骑踏出的尘土,边关来报的风烟。“七十衰翁卧故山,镜中无复旧朱颜。一联轻甲流尘积,不为君王戍玉关。”七旬老翁带着衰病之躯,心中所想还是立功疆场,为国戍边。

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但宋人哪怕是穷困之时,胸中也一样装着天下之事,陆游并不是个例。

南宋初年,四十二岁的郑刚中发现自己长了白发,人到中年,科举屡试不第,年将半百,还一事无成,“短发不盈梳,年来半斑白。吾今四十二,敢望能满百”,不但实现不了人生的抱负,甚至连生计都成了问题,“负郭苦无田,安居未成宅”。可他还在为国家危亡忧心,并且从个人的遭遇,想到国家的际遇,再想到天地的境况,“况复世路艰,国步日侵迫。未必松楸旁,常得看书册。区区抱短见,贫贱中外隔。寄此乡国间,踪迹亦如客。览镜酒杯空,浩歌天地窄”。

宋代士大夫从小所受的教育,耳濡目染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豪迈,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自重。

庆元六年(1200年)二月八日,暮年的朱熹登上建昌军南城县的吴氏社仓书楼,看到了吴氏兄弟请人为自己所画的写真像。他目睹自己的“苍颜”,想到时日无多,虽然有些怅然,但没有为个体生命的即将终结而悲伤。他唯一觉得遗憾的是,自己的满腹经纶还没有全部写下来留给世人,“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两个月后(当年月闰月)的三月九日,七十一岁的朱熹与世长辞。

朱熹晚年,经常看着自己的画像陷入沉思。他在自己的画像上题写了如下的句子:“从容乎礼法之场,沉潜乎仁义之府,是予盖将有意焉,而力莫能与也。佩先师之格言,奉前烈之余矩。惟暗然而日修,或庶几乎斯语。”与唐代的那些对镜看白发,悲叹个人生命的短暂不同,朱熹在面对人生苦短的这一千古困境时,已不再忧心个体生命的长短,而是以大无畏的精神奋力追求自我道德修养上的完善,礼法与仁义的弘扬,才是他日夜忧思的关键。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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