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马伯庸《长安的荔枝》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7-30 17:00

这篇文章的缘起,要追溯到我写《显微镜下的大明》时。当时我阅读了大量徽州文书,在一份材料里看到一个叫周德文的歙县人的经历。

那时朱棣决定迁都北京,永乐七年(1409年),从南方强行迁移了一批富户,其中包括歙县一户姓周的人家,户主叫周德文。周德文一家被安排在大兴县,他充任厢长,负责催办钱粮、勾当公事,去全国各地采购各种建筑材料,支援新京城建设。

这份工作十分辛苦,他“东走浙,西走蜀,南走湘、闽,舟车无暇日,积贮无余留,一惟京师空虚、百职四民不得其所是忧,劳费不计。凡五六过门,妻孥不遑顾”。周德文作为负责物资调度的基层小吏之一,因为太过劳碌,病死在了宛平县德胜关。

周德文的经历很简单,没什么戏剧性,但每次读史书我总会想起他。

如果你用周德文的视角去审视史书上每一件大事,你会发现,上头一道命令,下面的人得忙活上半天,有大量琐碎的事务要处理。光是模拟想象一下,头发都会一把一把地掉。

汉武帝雄才大略,一挥手几十万汉军精骑出塞。要支撑这种规模的调动,负责后勤的基层官吏会忙成什么样。

明成祖兴建北京、迁出南京、疏通运河,可谓手笔豪迈,但仔细想想,这几项大工程背后,是多少个周德文在辛苦奔走。

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一事功成,也是万头皆秃。诸葛亮怎么死的?还不是因为他主动下沉,把“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的刻碎庶务全揽过去自己做,生生被累薨。

所以说,千古艰难唯做事,一事功成万头秃。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可惜的是史书对这个层面,关注得实在不够多。

今年疫情期间,我看了几部日本电影:《决算!忠臣藏》《搬家的大名》《超高速!参勤交代》《殿下,给您利息》等,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以基层办事员的角度去审视历史事件,与我最近几年的想法不谋而合。当时我就在想,中国古代一定也有类似的素材,我构想了好几个,只是没时间写。

今年5月31日,一个朋友发微博说:“杨贵妃要是马嵬坡没死真逃到了日本,是不是再也吃不到荔枝了?”我一下子灵感勃发,果断放下其他工作,试着把“一骑红尘妃子笑”用周德文式的视角解读一下。

这是一次久违的计划外爆发,写得格外酣畅,既不考虑知识的诅咒,也不顾虑读者感受,甚至不用考虑出版的事——这长度也没法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从动笔到写完,完成恰好是十一天,和李善德的荔枝运送时间等同。

要特别感谢于赓哲老师和天冬、沙漠豪猪老师,前一位给我指引了查找文献的方向和建议,后两位则在博物学方面提供了专业意见。本来我作为感谢,要把他们都写入文中。他们在听了我的创作理念后,果断转了五块钱过来,以换取不出场。啊,靠双手的辛勤劳动来赚取酬劳真开心啊!

与之相对的,我还有一个住在广州的好朋友,叫赵辛民,感情好到不用谈钱,我们的情谊你们也看到了。

另外要表扬下半枝半影同学,我本来只打算写四章。但她看完第一章后,断言这个体量没六章不能尽兴。果然如她所料,真是目光如炬。

杨贵妃吃的荔枝到底从何处而来,历来有三种说法:岭南、福建,以及四川涪州。关于这三者的辨析,很多学者已有专业文章。如于赓哲老师的《再谈荔枝道:杨贵妃所吃荔枝来自何方》、惠富平及王昇的《奇果标南土——中国古代荔枝生产史》等,这里就不赘述了。

晚唐时候有一个叫袁郊的人,其所撰《甘泽谣》中讲了个故事:“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贵妃诞辰,驾幸骊山,命小部音声,奏乐长生殿。进新曲,未有名。会南海献荔枝,因名《荔枝香》。”——在所有的唐代荔枝史料中,这是最具画面感的一条。小说非论文,便任性地采用了这个说法,顺便把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这个设定也用进去了。只可惜我对骊山实在没兴趣,所以还是让贵妃在城里直接把生日给过了……

关于岭南荔枝道的路线,我是用鲍防的《杂感》和清代吴应逵《岭南荔枝谱》里提供的路线为参考,综合卫星地图研判而成。至于文中所提及的诸多保鲜方式,其实皆取自从宋代到清代的各种记载,如瓮装蜡封,隔水隔冰,竹箨固藏,截枝入土,小株移植等。考虑到中国古代科技差异不大,唐朝纵无记载,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主角的来历,是我在一本敦煌写经卷子的末尾名录里,找到一位武则天时代的“司农寺上林署令李善德”,职位差不多,名字风格也符合,索性拽他到天宝末年来客串。

最后说个好玩的事。林嗣环在《荔枝话》中提到过在福建有个风俗:“荔熟时,赁惯手登采,恐其恣啖,与之约曰:‘歌勿辍,辍则弗给值。’”意思是说,为了防止摘果工人偷吃,雇主会要求他们一边唱歌一边摘。我干脆把这个风俗挪到峒人头上了。

——马伯庸

2020年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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