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他久久地凝视着从眼前掠过的红棕色森林
可以文化 2023-02-10 19:00

他久久地凝视着从眼前掠过的红棕色森林。

布莱希特在东西柏林隔离区边界下了车,走进德国警察的哨所,打电话给德意志剧院。他妻子,海伦娜·魏格尔,围着汽车活动活动双腿。壕沟里有一辆生锈的装甲卡车。

一个小时后,三辆黑色轿车来接他们夫妇。来的有阿布施、贝克尔、耶林、杜多夫,都是文化联盟的成员。他们解释说新闻记者在火车站等着,布莱希特说:

“这样的话,我们就把他们摆脱掉了!”

他笑了。海伦娜笑了,贝克尔笑了,耶林微微笑了笑,杜多夫没有笑。海伦娜·魏格尔怀抱着一束雏菊,笔挺地站在官员们的中间。她一身黑西装,脸庞骨瘦,目光严肃,头发往后梳着,面带微笑,神情坚定。

布莱希特跟这几个人握了握手。白色的面孔。灰色的面孔。夫妇俩站在身着黑大衣的文化联盟官员中没有动。

这个脸圆圆的,像罗马皇帝那样把头发梳到额头的布莱希特似乎给所有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终于见到了伟大的贝托尔特,德国最著名的戏剧家在流亡了十五年之后,又回到了德国的土地上。

当最后一位摄影记者被一名警察推开后,布莱希特关上车门,官方车队便驶了开去。

布莱希特凝视着这条通往柏林的柏油路。

他们不是在进城,而是在走进灰暗。

不堪入目的涂鸦,树,草,无人管理的河流,摇摇欲坠的阳台,无名的植物,矗立在田野里的断瓦残垣。

汽车进入柏林市中心。系着头巾的妇女正在给石头编号。

他于1933年2月28日离开德国的土地。那时候,每条街上都是旗帜和纳粹的卐字标记……今天,是1948年10月22日。十五年艰难地过去了。如今,官方的汽车飞速行驶着,超越苏联的卡车和衣衫不整的稀少的行人。

布莱希特摇下车窗,叫司机停车。他下了车,点燃一支雪茄,凝视着这片废墟。四周一片寂静,白花花的围墙,发黑的窗户,无数倒塌的建筑。傍晚的落日,风,许多好奇的蝴蝶,一些被拆的炮台,一座碉堡。

布莱希特坐在一块石头上,听司机对他说,如果有金融家参与,城市很快就能重建起来。布莱希特心想,恰恰就是金融家们把城市推倒在地。他上了车,墙壁细长的影子投进车里。

绵延几公里都是废墟,破碎的玻璃,装甲车,路障,带刺的铁丝网前面的苏联士兵。有的房子像洞穴。弹坑,绵延的水域,依旧是废墟,大片的空地,偶有几个行人聚集在有轨电车的车站上。

阿特隆饭店的工作人员从窗户里看着他到来。

布莱希特在宽敞的房间里脱掉了华达呢雨衣和外套。他洗了澡,从箱子里挑了一件衬衣。楼下四层,就是德国的土地。

旅馆的大厅里有欢迎致辞。当说到感谢他到来时,布莱希特有点昏昏欲睡。他想起了在奥格斯堡上高中时读过的,旅居加利福尼亚时曾经回忆起的一个非常古老的德国故事。一个女仆发现有个熟悉的精灵到炉灶旁坐在她身边,她给他腾了点位置,在冬天的漫漫长夜里与他交谈。有一天,女仆请求海琴(她这样称呼他)显出原形,但是海琴拒绝了。后来,女仆坚持了一阵后,他同意了,叫女仆到地窖里去看他显形。女仆拿了一个烛台,走下地窖,在一只敞开的桶里,她看到一个死婴漂浮在血泊里。而许多年前,女仆偷偷地产下一个婴儿,割断喉咙,藏在一只桶里。

海伦娜·魏格尔轻轻地拍了拍布莱希特的肩膀,让他从昏沉中,更确切地说,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挺起身,镇定自若,心里想着柏林就是一桶血,而德国,从他少年时代的第一次大战起,也是一桶血,他则是海琴的灵魂。

血曾经在慕尼黑的街上流淌,而现代德国又与古老的日耳曼故事中淌着的血流重合。他回到地窖,以卑微的理由,想从此把孩子带出来,让孩子接受教育,用冷水去洗掉地窖地砖上留下的血。歌德用他的《浮士德》,海涅用他的《德国》做过,然而污迹越来越大,德国母亲快要窒息了。

透过窗户,他看见穿着粗笨鞋子的女人在给石头编号。街道没有了,只剩下路和云。

来源:可以文化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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