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张怡微:兔年灵犀 四合如意
收获 2023-01-24 20:00

今年是我抵达的第三个本命年。

我出生在1987年兔年的春天,农历二月初十。据我母亲说,那个季节上海还很冷,对坐月子的产妇来说,不是太友好。记得24年后的2011年,冬天也很冷,全国的平均气温是-4.1度。大自然似乎有它自己运行的逻辑,会让一些时间有规律地流逝、又重现,提醒我们曾走过的那些岁月。

小时候的春节,上海天气也比现在要冷得多。屋檐上会挂着冰柱,走在路上容易滑跤,手过一下自来水就会变成红萝卜,小朋友藏在手套里的小手和帽子里的小耳朵,许多都长着冻疮。好在吃完年夜饭还能放烟火,现在想起来都是危险的事情。大人挂鞭炮,小孩子掼划炮,胆子大的青少年玩窜天猴、乖巧的小孩就放放夜明珠,还要顾及不要烧到别人家阳台上晾晒的易燃物、以及黑夜里看不太清楚的对面的小朋友。长辈们做的菜都很复杂,需要好多天的流程,比方走油肉、肉丸子、蛋饺、鳗鲞……房间里热气更多来自厨房的炊火,而不是电能。

过年也是小孩子能见到神明的日子。

我们家是在大年夜祭拜,外婆会兢兢业业烧两桌菜,在傍晚四点半的时候先给看不见的人吃。桌上也会放酒。她会以自己的方式来召唤那些只有她一个人看得到的亲人,给他们排座椅。谁和谁坐在一起,谁和谁不能坐在一起,在世恩怨像棋盘一样静止在某一刻,只有外婆一个人搞得清楚的那一刻。我十岁那年,多了一个属于外公的椅子。

一般是在烫完酒的时候,外婆就宣布开始这个重要的欢迎仪式。看她开始倒酒点蜡烛,母亲就会拿一个火盆去外面烧金纸。这个流程里,会需要小朋友帮忙。一直到成年,我都负责做这件“小朋友”负责的事。

金纸是摺得很考究的,烧前要把它们一锭一锭拆开丢进盆里,再点燃一锭,燃烧其它的那一些。专门给太祖父家族的,外婆会用红色的大袋子包好,用记号笔写上他们的名字。烧红袋子前,还要先烧一些黄纸。我想它们都有自己的含义,只是我说不清楚分别是些什么。烧完纸,就是磕头。对着看不见的两桌人,还有土地公公、婆婆磕头。磕两遍、也许是三遍,依据的是桌上的蜡烛和香的质量。有时它们能多烧一会儿,有时很快就塌了。磕头的时候,可以许愿,我从没认真许过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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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一段日子,尤其是青春期,我都十分反感这个仪式,理由也比较单纯,因为日子明明一天天不好了,我的小家庭也解体了,我们的祝福都落空。一年到头,经历的都是灰色的事,就很难对那些看不到的人有漫长的耐心。我也抱怨过为什么大过年要把热菜放到冷再吃,抱怨过火烛和木家具很危险,但没人理我,最后还是要磕头,这让人感到无比压抑。上大学的时候,我把对这些仪式的人反感和怀疑,写成了中篇小说,投稿给了《上海文学》杂志举办的征文比赛,很幸运被刊登了。那是我写的第一个中篇小说,给我带来了5000元奖金和一张证书。但生活还在继续,挣扎也在继续。我对神明不冷不热的服务态度,和对文学创作的热情由此形成了奇异的冲突,不知是前者在供养后者,还是后者令我一再地回到不痛快的世俗生活现场,一遍一遍地审视自己的来历。

真正令我的想法改变,是在2018年夏天,外婆过世后的一周。常州的亲戚们都陆续来到上海。虽然神明没有来,但灵堂就在神明们吃年夜饭时一样的位置,火烛和香也是相似的气味。我的亲戚们,尤其是女性,好像都很会摺纸钱,她们能变着花样的摺出许多“钱”的形状,元宝、金条、莲花。而我只会一种,我母亲连一种都不会。外婆甚至有先见之明地,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为她自己过世后的五年,摺好了整整齐齐几箱的“钱”,她知道我们不相信也不会做,就耐心地为自己的相信做一做。那天,亲戚们就坐在这个房间,为她摺了整整一夜元宝,算作守灵。我也缓慢地叠了一些,坚持到夜里10点钟,实在太困,就回家睡觉了。第二天再去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盒一盒奇迹般的亲情,多到让人灵魂震颤。它是那么手工、整齐、那么真诚。我为外婆身后拥有过那样的一个夜晚而高兴。虽然我依然不是那个世界的人,但我突然明白了她曾坚持为那些看不见的人做的事,形成了她自己完整的生命故事。原来她不是为祝福生活越来越好而祭拜,她是怕我们可能感受到的孤零零、失去凝聚的联结,提前做着她心中万全的准备。也许我们看不见神明,但神明每年都见过我们。

有一年,我就和很多当时的年轻人一样,过年旅行打发年味。但是坦白说,也没有多开心。我还以为自己躲过了命运的诅咒,没想到逛到山里一间城隍庙门外,门口写着两行字:“阳世做事明白你有无欺己阴司判断是非吾何曾冤谁”,头顶上三个门匾大字——“你来了”。那年是我24岁,第二个本命年。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几年后会被抛入更奇诡的文学旅程中,例如进入到《西游记》研究的神魔世界,一遍又一遍地解释龙王改雨簿、唐王游地府、刘全送北瓜;地藏王、应付僧、受生度亡经。有时上《西游记》导读课,上到灵魂出窍,我也会想起年轻气盛的自己,和再也吃不到的神明吃剩的年夜饭,觉得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一课,给我充分的机会,去了解民俗中的生计、情谊、祝福、丧葬与那些日后残酷的遗忘。

我想,也许少年时对磕头的反感,在于那种看不见的“召唤”,否定了我年复一年想要突破自己、创造自己的努力。它会给我一种努力了半天,一切却都没有改变的幻觉,那是年轻人最不喜欢的。对于“联结”的感知,是随着年纪才一点一点生长出的灵犀。这种生长的感受是复杂的,就好像亲情是复杂的。它并不复杂在仪式上,而是复杂在内心。小的时候,觉得一年做了很多事就能改变一切。长大以后,发现做了很多事又怎样,好像都没有意义,好像都只对自己有意义。我是谁呢?我和世界的关系是什么呢?我们以后又将去向哪里呢?外婆曾给我一个路径、一种邀请,我不喜欢。那我就要自己披荆斩棘去找路,有些路来自书本上的文明,不认识的智者给过一些锦囊。有些路,书上也没有写,那就是很难走的。

我已经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因书写不快乐的青春时代而开凿出的那个文学世界,我也不太眷恋,只希望一切快点过去。12岁、24岁的我都不太成熟,充满强烈的情感,却撑不住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未来的家庭在小说里会是什么样的呢?36岁的我还在创作的世界里低效地探索着。

我在出版的博士论文扉页上,写了一句:“献给我的外婆”,就像外国人一样。外婆的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宇宙,总在春节时若隐若现。已不再相信自己会成为祖先的我,曾经自以为看破了它,后来才知道,我只够短暂的生命去看一看它。我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我喜欢外婆的。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春节,她曾对那些看不见的人说,希望他们保佑我快点写完论文,快点回家。“就算是瞎子磨刀,她也应该写完了吧!”一点不像祝福,反而像丧失耐心的牢骚。她觉得我是瞎子,在那语境下,她也没有说错。

2020年,我曾写过一篇小说《字字双》,收在了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里。主人公的母亲,让研究老人情欲互助的女儿把自己的博士论文烧给已故的父亲,其实想到的是外婆:

“他一直跟我说,他没有读过书,希望你多读一点书。你那本《老人天使》有没有烧给他啊?”

“最好不要啊。”安栗说。“我以后写得好一点再烧给他啦。”

“我觉得你烧给他也没有关系的,他也看不懂英文,但是他会开心的。他就想看到你这样。不想你再过苦生活。”

36岁,我和家人们度过了困难的一年。平安变得格外令人珍惜。爱过的人在不在,要比爱不爱重要得多。也在这个新年里,还有重启生活的机会,变得真的像一种生活希望。在我的心里(而不是那个具体的客厅),早有了一张只属于外婆的空椅子。每年春节时,它会在那里。

张怡微,作家,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2022年出版《四合如意》、《情关西游(增订本)》。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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