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女人心,海底针,不,女人心,海本身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09-20 12:00

2007年,潘向黎凭借《白水青菜》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2010年,在我社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阔别十二年,小说家归来,潘向黎全新小说《上海爱情浮世绘》重磅面世。

2022年9月11日晚上7点,施战军、潘凯雄、奚美娟、梁永安、朱洁静、何卿、潘向黎、臧永清、孔令燕等九位嘉宾共聚一堂,开展一场关于文学与爱情的精彩对话。

潘向黎鲁迅文学奖得主

谨精选书中《荷花姜》片段,以飨读者

那个女子,丁吾雍后来在心里叫她荷花姜,不是因为她爱吃荷花姜,是因为她与荷花姜颇有几分神似:俏丽,鲜艳夺目,但不是“甜”那一路的,更不柔弱,相反从外表到质感到气味都是洗练明媚和动荡妖娆的奇异统一,具有一种容易引起争议的、特殊的刺激感。

但是这两个人罕见的般配。男子出色,女子也出色,而且男子像一个黑色的瓷碟子,托着荷花姜的尖、俏、艳,格外显出她的醒目,而荷花姜也反衬出他的不动声色和深不可测。

突然有一天,那个一身黑的男人不见了,荷花姜一个人来。

她一个人坐着,脸上的表情让丁吾雍知道今天那个男人不会出现。但是她的胃口还可以,和那个男人在的时候差不多,只是酒喝得多。她自己一个人喝,点的是烧酒黑雾岛。起初丁吾雍给她推荐过清酒出羽樱,她要喝烧酒,丁吾雍就推荐了白波和锻高谭,她一个嫌淡,一个嫌甜,最后选定了另一种——黑雾岛。每次都喝个半瓶左右,剩下的就存在这里,本来应该问她姓什么,但是丁吾雍当着她的面,写上了“姜”,他说:“荷花姜的姜。”女人深深地看了丁吾雍一眼,眼光里似乎有遇上知己的感觉,又似乎第一次有了怨恨和委屈——在这里出没这么久了,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能公开。

每次吃完她都是自己走的。丁吾雍心想:以前他们两个都喝酒的时候,都是那个男人的司机开车吗,还是找人代驾?现在她一个人来,是另外有人接,还是干脆打车回家呢?

丁吾雍的好奇心仅止于此。因为这个城市里,盛产的就是男女间的各种相遇和离散,何况是这种女人遇到这种男人。女人越出色越不容易甘心,男人越出色越多顾忌,花落水流,无可奈何,那是一定的。但是,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他们不会有太出格的举动,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个别死心眼的,也许一年?感情创伤是有期徒刑,刑期都不长,刑期一满,也就都过去了,释放了自己,新一季衣裳一着,换个发型,阳光下面,又是光鲜的、体面的、没有过去的城市栋梁了。

丁吾雍料错了。有一天,这女人出现,穿了一身黑色的吊带连衣裙,脸上没有化妆,素颜本来很好看,却偏偏突兀地涂了烈焰般的口红,让丁吾雍非常不习惯。当然,心情不好的女人,这个程度的反常才是正常。

她不坐平时的吧台角落,而是坐到吧台的中间,喝着喝着,对丁吾雍说:“我请你喝一杯。”

丁吾雍不废话,递过去一个杯子,她给他倒上,丁吾雍喝了一口,似乎出于礼貌地说:“吃得还可口吧?”

她抱歉地笑了一下:“一直忘了说,你的手艺真好。”

丁吾雍说:“谢谢。”

她看了看他,突然说:“你也话少。”

丁吾雍微笑,等着她往下说。

没想到她不说,而是反过来提问:“你怎么不问,他到哪儿去了?”

丁吾雍又喝了一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说,还有,酒醒之后会不会后悔。如果后悔,她就不会再来了,那样的话,这里就会失去一个喜欢荷花姜、长得也像荷花姜的客人。如果那样,他宁可她什么都不要说。况且,丁吾雍真的不算一个好奇的人,因为他相信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

但是这一刻,这女人眼神里有某种东西,让丁吾雍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太自信了。他的预感马上被证实了,她身子探过来,凑近了丁吾雍,用一种介于耳语和正常对话之间的音量说:“你不问,是因为你猜到了,对吗?”

丁吾雍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她说:“对,他不会再来了。”

她眼里碎玻璃一样凌乱而锋利的光芒,让丁吾雍确认:自己过于自信了,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说:“对,他死了。”

说出这句话,荷花姜似乎用尽了力气,颓然坐回了吧椅,在这个半失控的过程中,她很哀伤很诚恳地说:“他死了。是我把他杀了。”

丁吾雍觉得整口烧酒突然卡在了喉咙里,而且像火一样烧了起来。这样的话,他本来以为只会在电影里听到,绝对不会和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店有任何关系。想当初,看见荷花姜和一身黑走进来的时候,他马上判断出了他们的关系,同时他也马上决定要长期欢迎他们,反正挣谁的钱不是钱呢?这种关系,在钱上总会格外大方的。加上客人养眼,不是福利吗?当然丁吾雍知道,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他们一定会分开的,就像知道店里插花的蝴蝶兰可以开三星期,洋水仙一星期一样。但是丁吾雍没想到,有时候,还没到花谢的时候,半空中一个雷劈下来,连花带瓶震倒了,碎的碎,流的流。

丁吾雍觉得自己应该去报警,但是又没有把握自己一定会那么做。他不喜欢这种纠结,他只能希望那个女子不要再来了。那样,丁吾雍就不用纠结了。

可是荷花姜还是继续来,和原来的间隔差不多,就是一星期来一次。她还是坐吧台一角,总是继续喝她的黑雾岛,喝不完的存着,没有了就再来一瓶,菜交给丁吾雍安排。丁吾雍依然会按照她的喜好和时令,给她安排妥帖的三四个菜,她来者不拒,看着手机,一会儿看一下,一会儿写几句话,写的时候很专心,好像不是来吃饭喝酒,而是来写那些话的,写完了就把手机往旁边一丢,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吃喝着,有时候往门口看一眼,继续吃喝,吃喝完了,就自己走了,有一次走到门口,还会回头看一眼,好像奇怪身后的人怎么不跟上去似的。

身后哪里会有人?早就没有了。那一瞬间,丁吾雍感到在她的身后,是一大片空虚,空虚得连整个店和店里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

那之后,她没有再和丁吾雍聊什么,似乎根本不记得曾经说过什么。丁吾雍怀疑她是酒醒之后忘记醉时一切的那种人。要不然她怎么敢继续出现在这里,还这么若无其事?难道在等丁吾雍下决心报案,好把她抓起来吗?丁吾雍又希望,那是她的醉后胡说,那个男人还活得好好的,这个女人只是这么说说出口恶气罢了。

可是,那个男人呢?丁吾雍也越来越不相信他还活得好好的了。

黄梅天了,有一天,荷花姜刚开始吃,雨下得大起来,下得都不像黄梅雨通常的那种慢脚雨,下成了瓢泼,下成了满城风雨、一世飘摇、充满末日感的那种阵仗。丁吾雍知道,这种天气特别容易喝醉,可能是湿度太大了,不利于酒气蒸发。果然,荷花姜喝着喝着,满脸红晕,一只手支着半边脸,眼神迷离。

丁吾雍破例说一句:“差不多了,别再喝了。这个天气,你怎么回去?”

“我怎么回去?我回不去了。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没有人等我回去,我怎么回去?我回哪里去啊?”

她大哭起来。

酒气蒸腾,水汽弥漫,整个店里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种哭声很可怕,虽然很响,但又很压抑,既像一个旧时代的乡下女人苦候多年却听到丈夫死讯,又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困下水道里挣扎不出来、用最后一点能量来拼命完成的嚎啕。

丁吾雍心里一凉:那个男人,恐怕真的是死了。要报警吗?

晚上回到家,看见余清在灯下插花,洗过的头发还半湿的披在肩上,他心里一动,上去对她说:“简单一点结个婚,怎么样?”

见余清一脸不解,丁吾雍说:“好像觉得还是结婚比较好,你说呢?”

余清说:“你想和我结婚?”

丁吾雍说:“是啊。”

“让我想想。”余清说。

丁吾雍说:“你还要考虑啊。”

“有人求婚,然后自己考虑,这是待遇,总要享受一下吧。”余清说完,笑了起来。丁吾雍也笑了。

看见她的笑容,丁吾雍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如释重负,好像是通过了一场原本担心通不过的考试,发现自己高估了考试的难度。多大的事?不就是结个婚吗?要弄得那么吓人,哪至于的。

第二天,荷花姜又出现了。才下午五点,店里还在准备。

她说:“老板,今天不吃饭,我是来还你钱的。”

昨天晚上,她确实喝醉了,上了洗手间吐过之后,丁吾雍替她用打车软件叫了车,用店里的大伞送她上了车,谁都没顾上结账的事。

“下次来的时候顺便结就可以了,你还特地来。”丁吾雍说的是真心话。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一辈子都不会赖账的。荷花姜,就是这种人。其实那个一身黑、眼睛里有清莹倦意的男人,也是这种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欠了这个女子的。

荷花姜的脸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异样,要存了心仔细搜索,才能看出眼皮略略有点肿,脸色不如平时好,除此之外,依然是一个引人注目、打扮入时、举止得体、行动流畅的摩登女郎。上海的黄金乃至钻石地段有许多高级商务楼,而这些现代女郎的气场让人坚信她们有能力敲开其中的任何一扇门,在正南朝向,一尘不染,光线、温度和设备都无可挑剔的房间拥有一个任她自如挥洒的位置。

她们的妆容含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轮廓秀美、神情矜持而举止干练,在她们脸上,你看不到黑眼圈、细皱纹和斑斑点点,那些都在十分帖服的粉底霜下面;你更看不到哭泣、动怒、灰心、丧魂落魄的痕迹,那些都在她们心里,就像藏进了深海之中。女人心,海底针?说这话的人还是小看了女人。女人心,就是海本身。

“我要到外地去一段时间,接下来要几个月不来了,所以今天来一趟。”

丁吾雍马上想:太好了!

他从此不用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她是真的出差,离开一段时间,可能会因为换了环境而想开,总之应该不会再来这个伤心地了。如果她是逃走,那也帮了丁吾雍的一个忙,那样,她就和丁吾雍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丁吾雍也不需要再纠结了。

选自《上海爱情浮世绘》,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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