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丨葛亮:最好的爱情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代 2022-08-04 21:00

外公外婆金婚的时候,父亲请相熟的书法家题了一幅字,“琴瑟龢同”。

对外公外婆的身世,父母从来缄口。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鳞半爪。外婆的父亲大约是个士绅,据说是颇能干涉些地方事务的那种,抗战时,又给政府捐过飞机的。

后来各种运动中,却历经坎坷。前几年修地方志,又成了当地最早的革命民主人士,彪炳史册,甚至还印了些挂历来纪念。

外婆是家里正出的小女儿,成人时正值家里的多事之秋。结婚那天,父亲溘然长逝。

外婆至今仍有些耿耿于怀,好歹一个大家的小姐,婚结得那样潦草。外婆说到这些,就会去抚摸那张硬木的八仙桌。这桌子是她的嫁妆。本该是一堂红木家具,硬是给一个坏心地的庶出兄弟给换掉了。

不过雕工和漆艺倒还很精细,所谓减料却未偷工。新婚燕尔之际,外婆竟没察觉。几年以后,外公不留神说了出来。事隔多时,外婆还是禁不住羞恼,埋怨外公不早些说。外公就笑道:“那时说,怕你心里会难受。”细细想想,外婆就有些感激,外公的确是宅心仁厚的。

外公早些年和叔父南下做生意,成家之前,大半个中国,居然也都走遍。外公又是极聪明,直到现在,还讲得出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宁波话。学起马三立天津话几可乱真。广东话也听得出子丑寅卯,我在南方呆了几年,亲戚们玩笑着怂恿我说些粤语,外公听罢仍能指出不地道之处,让我汗颜。

外公的母亲,姓孟,是外公的养母。母亲说太奶奶是孟子的N代嫡亲孙女,存有家谱流传。我见过照片,老太太极严厉的模样,据说在世时就很有家长的气魄,说话做事斩钉截铁。外婆虽有些脾气,对这个婆婆也是言听计从。

外公外婆一共生了三女一儿,除了母亲稍稍抓住了些繁华的尾巴,舅舅姨妈们却都是跟着家庭经受过不少苦处的。熟识的都说:“张老师这辈子值了,四个儿女,有钱的有钱,有学问的有学问。”外婆当面笑着应付,背地却总有些忿忿,说要前些年,我们家里还要好呢。外公就说:“太太,知足长乐,知足长乐。”

外公外婆后来都退休了。

外婆退下来那年,政府搞土地开发。外公家的独院子被划进了征地范围。全家就开了个会,舅舅是坚决反对搬迁的。其实谁也是老大不情愿。尤其是我们表弟兄四个,都在这院子里长大的。虽说离开了,这院子还是我们的百草园,这一搬一拆,将来朝花夕拾就没了地方。

外公想了一夜,对全家说,还是响应政府号召吧。谁都知道其实心里最痛的就是外公,光是东厢房门口的那棵养了几十年的大月季树,当年上过地方电视的,就够让人舍不得。

终于还是搬了。院子拆了,后来我去凭吊过一番。原地建起了一座星级酒店,设计得不见得好,和政府的理想应该有些出入。

老街的居民被政府一锅端到了新建的住宅小区。小区离市中心远了,却是滨湖的。环境还不错,适合老年人颐养天年。外公就有些自得,对外婆说:“老伴你看,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外婆却不太习惯,以前在市里的时候,几十年的老友,都是知心的,现在却断了交际。

外公就想着带外婆去旅游,趁腿脚灵活,带外婆把年轻时没走过的地方走一走。就去了庐山,知道三峡快要被淹了,又赶着去了三峡。这样赶了一程子,外婆觉出腿脚狠狠地酸痛起来。

外公想想,大约是途中奔波,伤筋动骨了,就带外婆回了家里。将息了几日,却总不见缓过劲来,外婆越发觉得脚心刺痛。人也有些焦躁,不停地喝水,嘴里边嘀咕着说自己这回是得了大毛病了。

外公也怕了,就打电话给自己做医生的朋友。那朋友细细了解了一回,问外公说:“嫂嫂家族里是不是有糖尿病的遗传。”外婆猛醒,她的大姐,就是我去世的姨婆,生前也是得过这病的。老两口赶紧去了医院,这回确诊了,血糖还高得很,三个加号。

都知道糖尿病是个顽症,外婆没有过什么生病的经验,情绪一下子就落到了低谷。开始投入到做病人的角色,以前早上天擦亮就和外公去湖边锻炼的。现在早上醒过来也是在床边坐着,魂不守舍的。

外公心里也慌张着,嘴里只管说些安慰的话,说:“太太你别老是对自己作消极的心理暗示,有病治病,你也知道现在医学多发达的。”外婆就很丧气地说:“再发达,也没见艾滋病给攻克了。”外公就不言语了。

母亲知道外婆生病的消息,一夜没合眼。去大医院找专家咨询。在网上看到哪里有关于糖尿病的专题讲座,也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听。

这样多日下来,她就舒了口气,有些自信地说:“我现在也算是半个医了。”有了这半个医,外婆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了底,遵这半个医的嘱配合着吃各种半个医的进口特效药,生活态度也积极起来。

病情真的就控制住了,外婆有些喜不自胜,好像迎来了生活的第二春。可是她又起了些念头,把那些甜得似是而非的木糖醇﹑甜味素抛在脑后,开始琢磨着吃些让自己恢复味觉的东西。无奈外公早就对外婆的毅力不信任,未雨绸缪地把一些禁食品都藏了起来。

外婆就打了孙辈的主意,看到小表弟吃水果,就问:“宝宝你爱不爱姥姥。”宝宝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当然痛快淋漓地说爱。然后外婆就有些着急地把圈套收拢了,说你爱姥姥就把桃让姥姥吃一口。宝宝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桃,大声疾呼道:“姥爷……”

外婆又是嗜辣的,以前顿顿饭是无辣不欢。病情厉害时忘了这口儿,现在回忆起来了。外公当然是极谨慎的,外婆就沉住了气,观察了几日。

无奈外公步步留心,没有留下破绽。外婆最后把疑点落到实处,趁外公不在旁边,在冰箱里翻动起来,翻得太心急火燎,发出很大的响动。外公悄声走到她身后,待她黯然地关上冰箱,就适时对她进行些思想教育。

有天一觉醒过来,外婆就有些看不清,觉着眼前老漂浮着些东西。母亲听了就有些着急,对外公说:“这可能是高血糖引起的并发症,视网膜病变了。”外公一听心就凉了。退休以后,少了交际,外婆越发手不释卷。得了病后,不大出门,每天更是要读书看报,将大半时间打发过去。

现在怎么是好,因为这个情绪上再有了反复,对外婆的病是有百害无一利的。外公就拐弯抹角地把事情跟外婆说了,刚要想着说些安抚的话。外婆却开口了:“老头子,你和孩子们的心意我都懂,其实哪里就有个人定胜天啊。”

这么说着,很有些认命的意思。做儿女的听了更不安了,以前听外婆把一些狠话说到身上,大家心里难受着,却是踏实的,因为说明外婆心下还是不甘,是想要和这病抗争着的。现在的情形,倒好像自己先要放弃了。

外婆却安慰道:“你们别瞎琢磨,我是真想开了,咱们家这么多年,兴兴头头地过,比谁不强。我也知足,老头子,你不是也说知足长乐么。”话虽如此,大家的心还是没有放下来。

外婆倒是真的心平气和的,每天还是按时吃药。眼睛却是一天天地坏下去,终于书报是没办法看了,电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

外婆不埋怨,自己找着些乐子,听到些电视里的人声,就对小表弟说:“是不是倪萍阿姨出来了,宝宝你看姥姥说得对不对呀。”小表弟却是个直肠子,说不对是周涛。外婆的眼神就黯淡下去。

小姨妈就对儿子使了眼色,说:“小宝,这就是倪萍啊。”小宝却是个拉不回头的驴,说明明就是周涛,我认识的。小姨妈就急了,起身作势要打他。外婆喝住了,说你这个妈怎么当的,教小孩子说假话。再说,这两个人本来就长得很像,不是么。说完自己就沉默下去。

外婆脚里长着骨刺,行动就不灵便了,家里终于给她配了轮椅,又请了个家庭护士。这是个和善的年轻姑娘,和外婆很谈得来的。

每每说些可人心的话,说外婆到底是读过书的老人家,心态这样好。可偏偏做起事来,这姑娘是粗枝大叶,经常让外婆的脚磕着碰着。外婆咬着牙不说什么,外公更是把攥着心。

这样几番下来,外公终于请她走了,自己担负起照顾外婆的重任。外婆退休后,身形比以前胖了。现在一举一动却都需要扶持,儿女不在的时候,外公帮着她如厕。外公是个瘦小的人,每次扶外婆回到轮椅上,自己先是大汗淋漓了。外婆帮他擦着汗,总是说些心疼的话。

外公就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太太,这也是体育锻炼,比去湖滨散步有效得多。”闲些的时候,外公就戴起老花镜,帮外婆剪脚指甲。这是他的专职,自从有次舅舅弄疼了外婆,他就禁止别人插手了。

这项工程是要用去外公个把小时的,细细得剪,剪好了再一个个用挫子磨光滑了,然后又寻着甲上的倒刺除掉。那样细致的,仿佛在作工艺了。

这时候,外婆的病情其实是比以往又严重了些。每每到了夜半,就被腿脚的疼痛折磨得合不了眼。她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翻来复去的,怕的是把外公闹腾醒了。其实外公和她连着心,哪里就真睡着了,就把手悄悄伸过去给她攥住。

外婆就回过头来,说:“老头子,我真是疼啊。”一边就哽咽了。外公就说:“太太你心里别老惦记着,想些可乐的事情,把注意力转移过去就不疼了。”外婆试了一下,还是疼。

外公就说那你听好,我给你来一段,嘴里来了个过门儿,就压低了嗓子给外婆唱起《三家店》。我起身上厕所,看见外公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的时候,外公正唱到“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外婆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手还紧紧地攥着外公的手。

外公的手是换过了,另一只手背上还看得见了粉粉的指甲印子。这时候天已经发白了,外婆终于睡着了,外公还坐着,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是浑浊的灰,眼角有些清亮的水迹。

这样又过去了好多的日子,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的病虽无太大好转,但也没有严重下去,外公越发老了,还是健康着,乐观着。最小的外孙也成人了,小宝气力很大,可以背起姥姥去外面和别的老太太拉家常了。儿女们掐指算了,两个老人家,结婚快满五十周年了。

外公外婆的金婚,办得颇有些反响。儿女、朋友、排场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外婆退休前是市里的特级教师,一生桃李无数,这时到了种豆得瓜的时候。大到省市级的干部,远至移民欧美的游子,都闻讯赶来。

还有些学生,自己也是孙辈绕膝的人了,就有些小孩子遵着嘱咐给太爷爷太奶奶磕头。外公外婆都带着十二分的喜色,和身上定制的唐装相映生辉。外婆的脸上施着淡淡的妆,眉目间依稀还看得见年轻时的影子。外婆当年是极为漂亮的。

热闹了一回,父亲展开了一幅字——琴瑟龢同。众人啧啧称赞,说是从笔力到意境都是极好。外公仔细看了,说:“好啊,我这把老琴,不知道下辈子有没有运气碰上这样的好瑟了。”

转过头去,又对外婆唱道:“我这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众人就笑,外婆也笑,笑着笑着,她忽然一回首,是泪流下来了。

本文节选自葛亮短篇小说《琴瑟》

收入小说集《七声》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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