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蔡澜:如何过好这一生?且先真正地“过”吧
文学报 2022-07-23 19:00

如何才能“过好这一生”?这个问题,必定要由年长、历练丰富的人来说,才有足够信服力。被许多年轻人唤作人生解题家的蔡澜先生又来了——在最新随笔集《过好这一生》中,过去的三年时间是宝贵而是倏忽的:每个人都被疫情所改变,重新组织着自己的生活。

在他笔下,你能体会到“生活还在继续”的纯粹性:尽管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还是要吃点儿好的、翻出美好的记忆怀念一番、坦然自在地做自己……他总是以清淡语言来写,从零碎小事写到人生路途,是经验之谈,更是“过出来的生活道理”,不刻意点化,却总能让人叹服。如金庸先生曾说的,蔡澜是真正潇洒的人,既能“置之”,且能“一笑”。

喜欢的字句

为了准备二〇二〇年四月底在新加坡、马来西亚举办的三场行草书法展,我得多储蓄一些文字。发现写是容易,但要写些好字句,又不重复之前的,最难了。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等字句,老得掉牙,又是催命心灵鸡汤,最令人讨厌,写起来破坏雅兴,又怎能有神来之笔?

记起辛弃疾有个句子,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很有气派,由他写当然是佳句,别人的话,就有点自大了。

还是这句普通的好:“管他天下千万事,闲来轻笑两三声。”已记不得是谁说的,但很喜欢,又把“轻笑”改为“怪笑”,写完自己也偷偷地笑。

较多人还是喜欢讲感情的字句,就选了“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出自乐府民歌《古相思曲》。原文是:“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太过冗长,又太悲惨,非我所喜。

写心态的,到我目前这个阶段,最爱臧克家的诗:“自沐朝晖意蓊茏,休凭白发便呼翁。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也再次写了。

也喜欢戴望舒的句子:“你问我的欢乐何在?——窗头明月枕边书。”

“故乡随脚是,足到便为家”,黄霑说这是饶宗颐送他的一句话,影响了他的作品《忘尽心中情》。我想起老友,也写了。

中学时,友人送的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至今还是喜欢,出自黄景仁的《绮怀诗》。原文太长,节录较佳。

人家对我的印象,总是和吃喝有关,关于饮食的字特别受欢迎,只有多写几幅。受韦应物影响的句子有:“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吃喝的老祖宗有苏东坡,他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真是乱写,平仄也不去管它,照抄不误。

板桥更有诗:“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鱼头。”

不知名的说:“仙丹妙药不如酒。”

还有一句我也喜欢:“俺还能吃。”

另有:“红烧猪蹄真好吃。”

更有:“吃好喝好做个俗人,人生如此拿酒来!”

还有:“清晨焙饼煮茶,傍晚喝酒看花。”

最后有:“俗得可爱,吃得痛快。”

说到禅诗,最普通的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被写得太多,变成俗套。和尚写的句子,好的甚多,如:“岭上白云舒复卷,天边皓月去还来。低头却入茅檐下,不觉呵呵笑几回。”

牛仙客有:“步步穿篱入境幽,松高柏老几人游?花开花落非僧事,自有清风对碧流。”亦喜。

布袋和尚有:“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禅中境界甚高的有:“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都已与佛无关了。

近来最爱的句子是:“若世上无佛,善事父母,便是佛。”

我的文字多为短的,开心说话也只喜一两字,写的也同样。

在吉隆坡时听到前辈们的意见,说开展览会定售价要接地气,大家喜欢了都买得起,结果写了“懒得管”“别紧张”“来抱抱”“不在乎”“使劲玩”。四字的有“俗气到底”“从不减肥”“白日梦梦”等等。

自己喜欢的还有“仰天大笑出门去”“开怀大笑三万声”等等。

有时只改一二字,迂腐的字句便活了起来。像板桥的“难得糊涂”,改成“时常糊涂”,飘逸得多。“不吃人间烟火”,改成“大吃人间烟火”,也好。

佳句难寻,我在照惯例每年开放微博的那一个月中向网友征求,若有好的,我送字给他们,结果没有得到。刚好我的网店“蔡澜花花世界”有批产品推出,顺便介绍了一下,便给一位网友大骂,说我已为五斗米折腰,其他网友为我打抱不平。我请大家息怒,自己哈哈大笑,将“不为五斗米折腰”改了一个字,变成“喜为五斗米折腰”,成为今年最喜欢的句子。

儿时小吃

一生已足,回去干什么?但是,如果能够,倒是想尝尝当时的美食。

早年的新加坡,像一个懒洋洋的南洋小村,小贩们刻苦经营,很有良心地做出他们传统的食物。那时候的那种美味,不是笔墨能够形容的。

印象最深的是同济医院附近的小食档,什么都有。一摊子卖的卤鹅,卤水深褐色,直透入肉,但一点也不苦,也没有丝毫药味,各种药材是用来软化肉的纤维,咸淡恰好。你喜欢吃肥一点的,小贩便会斩脂肪多的腿部给你,不爱吃肥的就切一些胁边瘦肉。肉质一点也不粗糙,软熟无比,与当今的卤水鹅片一比,后者相差个十万八千里,没有机会尝过,是绝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但是吃不到又有什么可怨叹呢?年轻人说。对的,我只供应你一些资料,也许各位能够找到当年的味道。我自己也不断地寻找,在潮州乡下的家庭,或者在南洋各地,总有一天给我找到。

综艺节目《味之谜》中寻访美食的蔡澜先生

我最喜欢的还有鱿鱼,用的是晒干后再发大的,发得恰好,绝对不硬,尾部那两片“翅”更是干脆,用滚水一烫,上桌时淋上甜面酱,撒点芝麻,好吃得不得了。佐之的是空心菜,也只是烫得刚刚够熟,喜欢刺激的话,可以淋上辣椒酱。

这种摊子也顺带卖蚶子,一碟碟地摆在你面前,小贩拿去烫得恰好,很容易掰开。那时候整个蚶子充满血,一口咬下,那种鲜味天下难寻。一碟不够,吃完一碟又一碟,吃到什么时候为止?当然是吃到拉肚子为止。

这种美味不必回到从前寻,当今也可以得到。到九龙城的“潮发”,或者走过两三条街到城南道的泰国杂货铺,或者再远一点,去启德道的“昌泰”,都可以买到肥大的新鲜蚶子。

洗干净后,放进一个大锅中,另烧一大锅滚水,往上一淋,用根大勺搅它一搅,即刻倒掉滚水,蚶子刚刚好烫熟。一次不成功,第二次一定学会。

很容易就能把壳剥开,还不行的话,当今有个器具,像把钳子,插进蚶子的尾部,用力一按,即能打开。在香港难找,可在淘宝网上买到,非常便宜。

当今,吃蚶子是要冒着危险的,很多毛病都会产生,肠胃不好的人千万别碰。偶尔食之,还是值得拼老命的。

罗惹(Rojak)是马来小吃,但正宗的当今也难找了。首先用一个大陶钵,下虾头膏,那是一种把虾头虾壳腐化后发酵而成的酱料。加糖、花生末和酸汁,再加大量的辣椒酱,混在一起之后,就把新鲜的沙葛、青瓜、凤梨、青杧果切片投入,搅了又搅,即成。

高级的,材料之中还有海蜇皮、皮蛋等,最后加香蕉花,才算正宗。

同一个摊子上也卖烤鱿鱼干。令人一食难忘的是烤龙头鱼,又称印度镰齿鱼,粤人叫九肚鱼。这种鱼的肉软细无比,是故有人叫它为豆腐鱼。奇怪的是,它晒干后又非常硬。在火上烤了,再用锤子大力敲之,上桌时淋上虾头膏,是仙人的食物,当今已无处寻觅了。

上述的是马来罗惹,还有一种印度罗惹,是把各种食材用面浆煨了,再拿去炸,炸完切成一块块,最后淋上酱汁才好吃。酱汁用花生末、香料和糖制成。酱不好,印度罗惹就完蛋了。当今我去新加坡,试了又试,一看到有人卖就去吃,没有一档吃到过从前的味道。新加坡小吃,已是有其形而无其味了。

印度影响南洋小食极深,其他有最简单的蒸米粉团。印度人把一个大藤篮顶在头上,你要时他拿下来,打开盖子,露出一团团蒸熟的米粉。弄张香蕉叶,把椰子糖末和鲜椰子末撒在米粉团上,就那么用手吃,非常非常美味。想吃个健康的早餐,它是最佳选择。

印度人制的煎粿,在内地时常可以吃到。那是用一个大的平底鼎,下面浆,上盖慢火煎之,煎到底部略焦,内面还是软熟时,撒花生糖、红豆沙等,再将圆饼折半,切块来吃。当今虽然买得到,但已失去原味。

福建人的虾面,是把大量的虾头虾壳捣碎后熬汤,还加猪尾骨,那种香浓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吃时撒上辣椒粉、炸蒜末。虾肉蘸辣椒酱、酸柑,其实不是很难复制的,但就是没有人做。前一些时候,上环有些年轻人依古法制作,可惜就没那个味道,是因为年轻人没有吃过吧。

怀念的还有猪杂汤,那是把猪血和内脏煮成一大锅来卖,用的蔬菜叫珍珠花菜,当今罕见,多数用西洋菜来代替,吃时还常撒上用猪油炸出来的蒜末和鱼露。当今去潮汕还能找到,香港上环街市有“陈春记”卖,曼谷小贩档的最为正宗,但一切都比不上我儿时吃的。那年代的猪肚要灌水,灌无数次后,猪肚的内层脂肪变成透明的,肥肥大大的一片猪肚,高级至极,毕生难忘,是永远找不回来的味觉了。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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