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道的校长唐伟敏在讲课
6月18日，一段犬道的训犬师在训狗时打脸、勒脖、抡摔的视频引起了网友关注。视频显示，在训练一只边境牧羊犬时，训犬师用链条勒住狗的脖子，不断用手拍打它的头部，牧羊犬想起身时，训犬师则拽起绳子把狗腾空拋起再摔地，并用脚狠踹它的胸部。
在犬道及其学员在各平台上传的其他视频中，用电击项圈、木棍等工具来“驯服”狗的做法屡见不鲜。闵行颛桥派出所工作人员在接受采访时回应，派出所在接到报警后已到事发公司了解情况，该公司表示，送来训练的狗都有心理问题，所以才采取这样的方式进行调教。
6月20日，犬道发布声明，称视频为2017年培训班调整治疗后天神经质咬人边境牧羊犬实例演示片段，甩和砸依据专业经验操作，依靠“第六感”决定停止时间，“虐狗”说法为同行恶性竞争的抹黑。截至发稿，犬道各平台仍在正常更新训犬视频。
根据《2021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数据，2021年，全国城镇宠物（犬猫）主达6844万人，消费市场规模达到2490亿元。宠物消费市场的扩大与养宠衍生出的需求，催生了包括宠物美容、殡葬、寄养等新兴产业，但面对“不会说话的伙伴”，很多人却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与之相处。
犬道训狗遭谩骂之后
看到网上谩骂犬道的消息后，客户李淼大为惊讶。在她看来，犬道的唐校长是个用心的训犬师，训练期结束后，还会在家长群耐心解答问题。
她养了一条名为“悟空”的阿拉斯加犬，“悟空”有不少小毛病，拆家、护食、狂奔、扑人……每次李淼去遛狗，最后都变成狗溜人，她的腿上到处是被“悟空”抓出的淤青，家里小孩甚至会被“悟空”扑倒在身下。
有一次，“悟空”撕了两块地垫，李淼生气了，抓起“悟空”的脖子和背，将70斤的狗丢到门外，她的手都红了，狗却在门外淡定地趴着。她也尝试过将狗压制在地上，但怕掌握不好力道伤害到“悟空”。
朋友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犬道的训犬视频后，向李淼推荐了这家机构。李淼决定把狗送到学校去“学规矩”，她希望能解决“悟空”的随行问题（即保证动物放出去能唤回），保护狗和人的安全。
训练卓有成效，送校一个月后，悟空变乖了。“以前像个疯子一样，邻居（看到它）逃都来不及， 现在它是小区团宠。我要的效果达到了。”李淼说。她认同犬道的观念，反对溺爱宠物，认为打骂、纠正宠物的行为是对其负责的方式，人类需要引导宠物适应城市规则。
“悟空”在校期间，她还报了犬道的亲子课，“我只记得对我来说重要的，比如（狗）必须关笼子，笼子不能太小不能太大。”李淼告诉记者。近期“悟空”又出现了胆小、排外的情绪，还被其他狗咬伤，她打算7月再将“悟空”送到犬道去训练。
客户所说的“唐校长”就是在网上有240万粉丝的网红宠物训练机构犬道的创始人唐伟敏，在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自称是军犬专业训练出身。
宠物行业从业者张玥告诉记者，犬道的训练方法在行业内被称为“压力型训练”，“对于正常的家庭犬，其实不太适合用这种方法。就算是用压力型训练，也以吓唬为主，用软棍在狗身旁敲打，让狗产生吼叫或扑咬动作，而不是真打。”在她看来，犬道的惩罚程度远超正常训练限度。
宠物正向训练品牌萌拾的创始人何军也看到了犬道的训练视频，他也不认可这种训练方法和理念。“他们都是用惩罚的方式来做训练，如果家长用这个方法来训练，可能给狗带来更多问题。”
何军告诉记者，处罚宠物极有可能是训犬师的情绪所为，“根本就不是为了解决（宠物）行为问题，完全是报复性的行为，只是因为它没有完成主人的要求。”
何军正在对小狗进行正向训练
惩罚训练与正向训练
惩罚式训练是一种传统的训练方式，在训犬行业中，最早可追溯到一战时期。当时德国有专门成立的部门训练德牧、马犬等。这些犬类擅长攻击，在接受刺激、处罚后依旧有很高的兴奋度。因为处罚严格，军警犬淘汰率很高，但在战争背景下，这样的训练模式在当时并无争议。
在训狗过程中，惩罚的确有用且成效快，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犬类越来越多地作为工作犬和宠物犬参与到人们的生活中，何军认为，训军警犬的方式不适合训宠物犬。
“处罚类纠正行为的方式不是不可以，只是越来越不被大家接受。”墨攻犬类行为治疗与研究中心创办人伊桐墨说。伊桐墨入行初期学的是训工作犬，他认为犬道使用的训犬方法原理上行得通，但有点过时。
伊桐墨指出，处罚式的训练治标不治本，有些宠物离开训练基地后，行为问题会重新出现。当狗狂吠时，主人应该考虑它为何狂吠，这就需要借助正向训练法。
正向训练起源于海洋馆，是一种为使海洋动物配合医疗检查而进行的训练。饲养员给出一个信号，海豚就把尾巴调转方向，便于抽血。由于海洋动物生活在水里，饲养员无法直接触碰，则需要饲养员和动物不在同一空间下进行训练，于是便出现了“现代训练法”，即正向训练的前身。
正向训练重点在于调节人宠之间的关系。在实际操作上讲究“奖励正确，忽略错误”，通过改变动物的思维逻辑，产生“好”的联想，培养替代行为。“我甚至可以答应狗家长，这狗我碰都不碰，就能给你训好。”伊桐墨说。
他举了个例子，在狗的逻辑中，扑人并非攻击行为，“狗的生活习惯，是特别喜欢用前爪搭在其他狗的后背，前爪抬起来，缩短距离，表示亲近。”但如果宠物主人希望狗不扑人，则有两种训练方法：一种是厌恶刺激——主人一开门，狗扑上来，主人就用膝盖顶开，这样狗很快就会害怕，改掉扑人的习惯；另一种是以奖励为基础的训练——用食物或者夸奖的语气训练狗趴下或者坐下，用更长时间让狗产生“开门就要坐下”这个联想。
很多看起来是宠物“有问题”的行为，其实在宠物的理解中，并非要传递负面信号。比如吠叫，在狩猎和采集时代，人类需要猎犬来帮助狩猎，定居后需要狗来看家和保护财产，狗需要在有陌生人来时吠叫报警，因此会叫的狗才会被留下来，不叫的狗都淘汰了。几千年的驯化，让吠叫写入了狗的基因，这并不是一种错误行为，狗也并不该因此受到惩罚。
而在现代社会中，宠物的作用与生活的环境发生了变化，才导致其作出“异常行为”。猫类行为治疗师张莉说：“有家长买带香味的豆腐猫砂，觉得好闻、干净还环保，但猫就是不用，有的会乱尿，有的甚至会吃豆腐猫砂。这是因为猫在野外用土（掩盖粪便），这个东西它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在这种情况下，比起训练猫改变天性，张莉更建议让人来理解猫，改用没有香味的砂土猫砂。
训宠的关键是“训”人
在培训训导师的过程中，何军逐渐发现，训练狗的关键还是要让狗主人习得如何与宠物交流，如果宠物主人不明白狗的某种行为原因，狗从训练学校“毕业”后，学到的规矩很快就会忘记。
例如有的狗护食，训练师会在狗吃骨头或狗粮时靠近它，先走到让狗感到紧张的距离，再扔过去一个更好的食物，反复几次后，狗就会明白来人不会抢走它的食物。为了保证狗不仅只对训练师卸下防备，训练中通常会继续换几个人重复以上训练，并让主人也参与其中，让狗对“人类”这个群体产生信赖。
直到现在，正向训练在国内仍然比较小众，主流的训犬方式还是打。伊桐墨每天都要花七八个小时查文献、翻译资料、学习最新的宠物行为学知识，他受教于牛津大学动物联想学习专业，在国外，该专业主要用于培养动物行为治疗专业人才，而在国内尚未有大学开展宠物行为学专业，比较常见的是动物医学、宠物医疗与护理和宠物临床诊疗技术专业。
“现在国内的宠物行业发展仍停留在宠物店市场层面上。”何军认为宠物训练行业和政策有关，如果政策对养犬人和养犬的行为要求严格，训宠才有刚需市场和标准。“比利时的养宠政策，是主人先去上学，学习了解宠物的行为。拿到证书后才可以拿着证去买狗。而在国内，我们是先养狗，再学习。”
美国《反虐待动物法案》规定，虐待宠物将受到经济处罚甚至被判刑，最高可罚款5万美元或14年监禁；在英国，关于动物保护的法律已有10多个；而国内的《反虐待动物法》仍停留在专家建议稿阶段。
但在市场上，越来越多的训导师开始从传统训练向正向训练改变，汪超就是其中一员。
汪超是犬道最早的一批学员。2015年，为了解决自家养的贵宾犬吠叫、拆家、唤回问题，汪超在网上搜到犬道，并添加了负责人唐伟敏的微信。
汪超告诉记者，当时，他花了1580元从唐伟敏处购买了4套训犬视频教程，并获赠一套包括电击圈、P链、零食礼包在内的训犬工具。唐伟敏告诉他，只要学会这四套教程，就可以成为训犬师。
他记得自己参加的是犬道第一届培训班，学习群里共有400多人。完成学习后，学员需要拍摄唤回、进出笼、室外大小便、随行、乘车、等待、装死、躺等7项考核项目的视频并上传至群中，评分在90分以上者为通过。
2016年年中，唐伟敏邀请汪超加入犬道团队，薪资每月5000元。但到了犬道后，他的工作并不是训犬，而是做视频拍摄和剪辑。
汪超回忆，唐伟敏对学员提出的问题，解答通常是“教程里都有”。随着在群里提问的学员越来越多，唐伟敏决定举办线下“中级班”。汪超至今还记得，唐伟敏在中级班纠正狗咬人护食的方法，是用两条P链勒住狗脖子向两边拉，使其窒息，让狗“体验死亡的感觉”。
窒息法需要训犬师严格控制，要在狗挣扎停止时立刻放开，汪超也曾经试过，极限是40秒。“我们当时很难找到渠道去系统学习，我无法区分什么是惩罚、什么是虐待。”
让汪超对这种训练方式产生质疑的，是第二届中级班中，一位学员带来了一只阿拉斯加犬，训练它“装死”时 ，唐伟敏拉着狗绳想要让狗躺下，狗躺了一半，因为害怕在地上扭动，唐伟敏突然抬脚踹在阿拉斯加犬的头上。“就像视频里的边牧一样。”汪超说。阿拉斯加犬叫了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唐伟敏没有解释这么做的原理，只说“我就知道这样能好。”
话音刚落，围观的学员鼓起掌来，汪超却在那一瞬间“懵了”，他开始质疑，“真的有必要吗？”
质疑的种子种下后，越来越多的行为让他看不顺眼。一只敏感的马犬有咬人习惯，有学员按照“狗咬人就要惩罚狗”的思路去训练，一位女学员打了狗，没用，另一名男学员便将狗拎起来回甩。最后狗趴在地上，男学员伸手想要去摸，被狗咬到了手。
此外，唐伟敏会告诉下手不重的学员：“你下不去手，不适合做这个行业。”这些场景越发让汪超感到“不对”。
训狗的日常逐渐被“打狗”替代，渐渐的，汪超只要一听见犬吠，情绪就会变得暴躁，“狗一叫就得去打它，我自己都烦了，人和狗有什么深仇大恨？”
直到有训犬师朋友邀请他去南京学习其他训练方法，汪超才知道，原来还有不用打的训犬方式。
在南京，他接触了许多不同理念训犬师，也学习了更多动物心理学和行为学的知识。在他看来，纯粹的惩罚和鼓励都不可行，训犬需要正负强化相结合。比如教狗坐，既需要用牵引绳提狗给予厌恶刺激，又需要在狗坐下后给予食物鼓励，增加行为的频率。
改变训练方式后，汪超明显感觉到，能同时训练的狗数量减少了，以前惩罚训练可以同时训10只狗，现在一次最多只能训5只。同时，训犬视频的传播量也下降了，训练过程只剩下一直更换不同的食物鼓励狗做出动作，没有冲突和刺激，缺少了“看点”。
在国内，目前没有统一的职业资质认证标准，伊桐墨的认证证书都来自于国外
宠物训导师并无统一职业资质认证
多名行业内人士告诉记者，犬道的营业收入并不全部来自于训犬，官网显示，犬道的另一主营业务是培养训犬师。
犬道学院介绍中写道：“犬道文化4年来培养出了100多位网红训犬师，抖音、头条、快手、B站全网粉丝超过500万，80%的中级训犬师年收入超过20万。”完成价格15800元的15天封闭训练后，即可获得犬道文化中级训犬师证书。
然而实际上，现在宠物训导师并没有统一的职业资质认证标准。早在2006年，何军曾作为主要起草人，与劳动部共同制订了《国家宠物训导师职业标准》，将训导师资格证分为初级、中级、高级三类，在国家职业资格体系中，属于职业水平评价的证书。
然而在2018年国家职业资格鉴定改革中，取消了宠物训导师的职业水平评价证书。何军介绍，现在训导师们在招收学员时展示的“证书”，都是行业内的机构和协会颁发的，而向协会申请证书并非难事，发证属于协会收入的一部分，协会也并不在意训练方法是否科学合理。“大多数训导师只要登记加入协会，交会费就行。”
而随着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宠物的主人虽然有“让宠物上学”的意识，却囿于训宠行业门槛低、训宠学校水平参差不齐，往往会踩入花了高价却让爱宠遭受暴力训练的坑中。
青岛附近一个县城的一所训犬学校也被爆料暴力训犬，几十只狗放在一个大围栏里一起养，训犬师用脚踢狗笼制止犬吠，用P链来治疗暴冲。P链的作用是当狗暴冲时，拉动狗链，项圈会紧缩，造成窒息的感觉，让狗屈服。训练时间40天起步，价位6000元。
“我还见过某协会发的训犬师认证，这类证书几百块、上千块一张，买的人老多了。”伊桐墨说。据他估计，以训宠师为名头赚钱的个人和公司在国内有上万家，“但能称得上正规的正向训练学校，可能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张玥、李淼为化名）
记者/颜星悦 实习记者/王砚菥
编辑/杨宝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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